[人物] 读徐晓《半生为人》札记（续）

■郭新民

徐晓深深地怀念着丈夫周郿英，她清楚地记得1978年在北岛家偶遇周郿英的那个冬天。在她绵绵不断的回忆里，更多的是跟丈夫的争执以及丈夫的固执。这跟别的夫妻把缠绵情事作为回忆主题大不相同。当然，徐晓现在想来，心中感到更多的是后悔，如果有来生，她肯定不会与丈夫计较那些生活中的琐事。所以，徐晓说：“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承受多少遗憾才算了结呢？”

爱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但爱一个人总得有原因。徐晓写丈夫周郿英的与众不同的个性，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周郿英曾有一个朋友，家中十分贫困，周时常接济他。一次过年，周给了那人二十块钱。过罢年，周郿英看到那朋友穿了一件新衣服，心中顿时不满，当面对他说：“给你钱是让孩子改善生活的，你买二十块钱肉，都吃了我没意见，需要时我还可以想办法，但钱不是给你买衣服的！”过了没几天，那位朋友硬是把钱还给了周郿英。过了很多年之后，周郿英还在为这件事责备自己。他对徐晓说：“你不知道我当时多恨自己，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他是个人，别人能穿新衣服，为什么他就不能？就因为我拿得出二十块钱，我就有资格教训他，伤他的自尊，我成了什么人了？”一个男人能有如此情怀，当然值得徐晓去爱。

爱是痛苦的。徐晓说：“谁爱得最多，谁就注定了是个弱者。”婚后，丈夫长期住院，医院-单位-家成了徐晓的生活轨迹。徐晓周围的人都觉得，周郿英婚前肯定对徐晓隐瞒了自己的病。徐晓非常不解，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会认为身体不好是爱情的障碍，更是婚姻的障碍。”当一个女人把爱情置于至高无尚位置的时候，这种女人不伟大吗？

尽管丈夫病故多年，徐晓仍沉浸在从前的日子里。“想念你，有时候是因为无助，有时候是因为寂寞，有时候是因为自我欣赏或者被欣赏。”徐晓是幸福的，心中有一个人随时可以拿出来想一想的女人都是幸福的。

无忧无虑的人，永远无法体会一个人处于困境和末路时的心理感受。丈夫去世后，每逢祭日，徐晓都要去周郿英的墓前祭奠。有一次徐晓带着8岁的儿子去郊外的墓园扫墓，下了公交车后，距墓地仍有三四里的山路。走着走着，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在他们身旁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头都没回，示意母子上车。徐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带着儿子上了车。在车上，她哭了，默默地流着眼泪，眼泪打在手捧的鲜花上。“最值得我感激的，不是他载了我们母子一程，而是他从始至终的沉默。”徐晓叙述这段经历时说：“说不出我当时为什么连看都没看那司机一眼，不知道他是年轻的小伙子，还是沧桑的中年人。我想象不出，如果他问为谁去扫墓，儿子会怎样回答？我会怎么回答？说不定我会撒个谎，为了逃避一个陌生人的安慰，也为了掩饰一个女人的伤痛。”

想想我们为别人做好事时的心态，是不是有点居高临下？是不是有点施舍的味道？是不是想从对方口中听上几句谢谢之类的话语？多少年过去了，徐晓对这一段经历仍然难以忘怀。“短短的一段路，长长的一段沉默。几年来，每次去那陵园，我都会重温那段带着伤感与美好的诗意的沉默。”

郭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