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原创)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6 编辑徐天奎
1
母亲出生在
贵州省普安县名叫舒家寨的村庄
那村庄就在
一年四季都有白云飘绕的山顶上
我的外祖父名叫舒永红
旧政权时是个偷贩私盐的农民
我的外婆名叫郭宪珍
是个诚实本份的农家妇女
我母亲在儿时就患了天花
留下一脸的麻疹
美丽的白云没有带给母亲幸福
却让她变成一个丑女
我不知道我母亲的童年时光
会是何等痛苦模样
舒家寨四面都被河流包围
外祖父的房屋
建在高过四面河谷一千米的高山顶山
每天的早晨都有云雾从河谷底升起
包围着美丽的村庄
我那从死神手里挣命回来的娘
被我外祖母
用一条围巾严严实实地遮盖了头部
以掩饰她丑陋的面庞
母亲在一年四季白云荡漾的村庄里
患了麻疹
任白云点缀她美丽的屋
任红霞映照在她身上
也无法弥补她幼小心灵
所遭受的疾病的创伤
勤劳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家里广有余粮
公元一九六0年那场大饥荒
沮丧的母亲安然无恙
我的祖父名叫徐国富
我的祖母名叫郑其珍
那时他们家里缺粮
三男一孙同年因饥饿夭亡
好心人向他们说起我的外祖父
说是可以找我外祖父借粮
这样的机缘改变了我母亲的命运
她后来做了我父亲的新娘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8 编辑
2
我的出生使母亲异常高兴
她日日夜夜抚爱着我
看我的身体
像小雨后的春草一样成长
儿子的健壮
抚慰着她灵魂深处的暗伤
儿子的顽皮
让尊严回到了她的心房
当我学会与人打架的时候
我的好斗却让母亲心凉
我是一个惹祸的孩子
从来不畏惧威胁和死亡
我把电影里的活动一一进行模仿
期望长大后走上战场
那年父亲从外面
弄回来二十多条步枪
说是要造反保卫党中央
我偷偷地把一条步枪扛上山岗
人还没有枪身长
我像红军八路军新四军
解放军志愿军
那样练习射击
回家的时候却把枪藏在山坡上
学习游击队把枪藏
我的父亲大发雷霆
说我这样做会让他进牢房
母亲乞求父亲不要伤害我
她带着我到处去找枪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把藏枪地点告诉我的亲娘
因为母亲在逼我向她缴枪
电影上说这就是叛徒
叛徒必然受到严惩
遭遇十分可耻的下场
我带着母亲到处乱转
多少次将我藏枪的地点张望
心里祈祷:“枪啊!我的战友
千万别弄出声响
我的母亲像白匪军
她逼着我向她交枪
我谎称枪放在什么地方
我真的遗忘
它就在这大山上”
我的母亲被我害得眼泪汪汪
她流着泪说
如果真的找不到枪
造反派头头就会
抓我父亲进牢房
母亲哭得像一个
深受反动派迫害的人民群众
她的眼泪
让我良心发现
只好向她交枪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5 编辑
3
请不要说我的作孽会就此结束
母亲为我流的眼泪
一生怕有几百场
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坏男孩
我的作孽远不止心血来潮
竟然偷了父亲的步枪
那年号召农业学大寨
公社让父亲组织群众上山岗
我家里的木柜里装满炸药
雷管和导火绳
我的父母防我像防贼
买来铁锁将木柜锁上
然而我还是
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
用斧头劈开锁
把四十筒炸药
一百五十发雷管
和八十米导火绳
偷偷地藏进了
我上山割马草的箩筐
我要干出一番大英雄业绩
去炸平我家屋后那座乱石岗
我嘲笑大人们好生胆小
半筒炸药塞进石炮
也会跑到百米之外躲藏
我要像董存瑞
把四十筒炸药
和一百五十发雷管绑到身上
向着敌人冲锋
然后引爆身亡
我就这样狂想着
带着我的武器快速跑上山岗
走向壮丽的死亡
但我实在缺乏军事技术
没有学会怎样把炸药弄响
我的小伙伴们看到了我的武器
吓得有人哭爹喊娘
我鄙视他们胆小如鼠
这样的德行
哪里能长大扛枪
为伟大的祖国去驰骋疆场
我把炸药藏进山洞
命令小伙伴守在洞中央
然后拿出一筒炸药一颗雷管
还有一小节导火绳
去请教别人将它们弄响
我找到我的忠实伙伴
一个不会出卖我的成年人
那是一个诚实本份的农民
他说放炮离不开钢钎大锤
还得在石头上凿炮眼
还得筑好炮
然后让人回避
他说出了一整套复杂的程序
让我对当英雄失去信心
我问他没有炮眼
能不能将雷管弄响
他说那样就只会像放炮仗一样
没有威力没有碎石飞扬
于是我们做了实验
他把导火绳塞进雷管
又用根木棍在炸药中钻了孔
然后我们点燃导火绳
将炸药扔进水塘
水塘爆出沉闷的声响
爆炸点上翻起一个
大人一样高的水浪
我想我已经成功了
我一定可以使阶级敌人灭亡
我幻想着敌人在我面前成片倒下
而我将成为烈士
姓名将会被写
在小学生的语文课本上
像刘胡兰
像黄继光
我的母亲流着眼泪在山上找到我
因为她已经猜出
是我砸烂木柜盗走了那些导火绳
雷管和炸药
她要来阻止我伟大而壮烈的行动
她只知道
要我终身远离祸殃
然而我已经引爆
所有的雷管和炸药
炸得那深深山洞严重塌方
远远躲到洞外的我们
感到地在震动
临时让我改变主意
没有炸人的原因
是我与小伙伴
都没有找到阶级敌人
那可恶的狗地主
也被公社强令扛柴去
于是我决定去炸山洞
体会一下人民武装的威力
我的母亲哭得像个泪人
就像我已经成为烈士
就像她来到战场
抱住的是我冰冷的身体
共和国的土地充满着壮烈
据说一场崧岿寺之战
才打死了普安县城里的两个人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4 编辑
4
我被全家人宣判为有罪
祖父祖母坐在堂屋中当主审
哭哭啼啼的母亲让我当了俘虏
我被父亲严令向全家人下跪
伯父叔父伯母婶婶和姑姑们
组成家庭审判庭
父亲判我苔刑
他用竹棍暴打我身
我不知道是该呼疼流泪
还是该高呼革命万岁
我看到母亲突然跪了下来
用她的身体去为我遮挡竹棍
母亲哭得痛心彻肺
我才知道我也应该流泪
父亲扔下竹棍在一边叹息
叔父说不要把我打成残废
我看见祖母含着眼泪站了起来
说我像我死去的叔父徐绍金
是个亡命徒
大胆独行
无惧无畏
祖母从地上搀扶起我的亲娘
说徐家饿死了叔侄四人
再也承受不起死人的悲恨
我的祖父不知为什么就
弄错了审判对象
他指着我父亲的鼻尖高声骂娘
他骂我父亲不该
将竹棍暴打在我身上
这一切都怪父亲平时管教无方
我那时真不知道
我飞扬跋扈的个性
是如何伤害了我的亲娘
我被附近的人当成坏人
去教育他们的儿女
不要学我的模样
我母亲短暂的辉煌人生
又一次葬送在我手上
我已经不再是
人见人夸的聪明男孩
我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坏人
四十筒炸药差点被我
用来炸掉老地主的木房
这是一个令人害怕的罪恶
害得我母亲不敢抬头见天光
大家都担心我会用凶器杀人
一切危险物品
都从我家转移到别家收藏
就连我割草的镰刀
也被祖父挂在了
我拿不着的高高的屋檐上
我的罪行已经十分明显
偷盗步枪,
又用炸药炸得山洞塌方
几十筒炸药被我一下子引爆
就连大人也不敢如此张狂
母亲为我再也抬不起投来
我是令人心痛的孽障
我被送到外祖母家
严厉的外祖父像管囚徒一样
从来不准我离开他的身旁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3 编辑
5
大人们商量着要将我
送进学堂
因为这样也许可以
改变我的暴戾乖张
母亲半夜里就起床数鸡蛋
还数核桃
或者下地摘辣椒
她要为我凑齐学费
来改变我恶劣的人生形象
她一分钱一分钱的计算
因为差钱而愁眉不展
我知道我闯下了包天大祸
便守着母亲看她盘算
我希望上学
我害怕我严厉的外祖父
我答应外祖父我会好好读书
保证不让我娘为我再哭
母亲养了我
就像养了一只伤人的虎
她为此在别人面前
已经受尽委屈
谁让我的父亲老说
我们是徐达的后代呀
谁让大人们老说着
董存瑞黄继光
是何等威严不屈
那时我还不知道书为何物
只是耳朵里听来的全是英雄
我看到母亲流着眼泪
将她可以凑出的家产
数了又数
便知道读书的艰难
完全压在了母亲的心头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2 编辑
6
方块字中国文深深地
将我吸引住
我的学习成绩总是
比我的同班同学都优秀
我得到了学校
和老师的反复表扬
父母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啊!教育
伟大的教育
我想
她在将我的母亲
从苦难的深渊救度
我成长着
我学习着
我上了小学初中高中,
我进了大学
我参加工作了
我看到了
我出生于白云深处的母亲
原来是那样的爱美
爱儿子美好的前程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1 编辑
7
母亲不能主导对我的教育
社会与母亲开了极大的玩笑
我从骨干里一点也没有继承到
母亲的谦和与善良
我被书本拽向人类一万年的过去
和一万年的未来
我的祖母一直反对送我进学堂
因为她的三个儿子与长孙
都饿毙夭亡
祖母只希望我健康长大
不要过早去到那黄泉路上
所以当母亲向祖母乞求
让我上学的时候
我已经度过了九岁时光
让我上学是我外祖父的主意
像狱警管囚徒一样的外祖父
也没管住我
抓“阶级斗争”将表弟们打伤
外祖父与外祖母
召集舅父舅母们召开家庭会
只好将我送进学堂
他们期望更大的孩子将我管教
这样我也许会收敛我逼人锋芒
他们不知道校园中那些孩子
给我找到了更广阔的战场
那时的电影都是战争题材
京剧演的也是战场情状
那时的孩子们好斗
有人因为好斗而死亡
我没有被年龄比我大的同学吓到
我鼓动了大批伙伴
在他们还犹豫不决的时候
已经将他们打伤
但是我后来懂了事
懂得不让我忧愁的亲娘心伤
我懂得了
在我白云飘绕的故乡之外
还有更大的世界等着我去观望
懂得了生产队之上有大队
大队之上是公社
然后还有地委省委中央
中国之外
有数不清的国家比我们更加富强
伟大的母亲 这是写实,写我真实的母亲 本帖最后由 徐天奎 于 2010-7-18 20:00 编辑
8
那一夜母亲守着我
把她的心里话讲
说要我别再给她招惹祸殃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
她希望我长大后走出小村庄
学校老师也不准我们再打架
说我们有同学已经打架身亡
爱打架不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公安局会抓他进牢房
爱打架就是反革命
这样的孩子对不起党中央
我们最怕人说我们是反革命
这样的人全家都要遭殃
从此我改变了做人的模样
读书经常读到天亮
我旺盛的精力
真不知什么是疲劳
严守纪律
我真的决心弃恶成良
长大后要走遍四面八方
也许是前生负下了情的孽账
也许是书本
让我对国家民族却心怀忠良
不知是谁在鼓动
国家仇恨腐败
一九八九年
一场灾难再次刺痛
我母亲的心肠
9
我的白发亲娘
那时仅是年近五十的时光
那是一九八九年
有人让我们仇恨腐败
让我们去思考大清帝国
甚至历代王朝的衰亡
那时有人卷起反腐败的旗帜
鼓动学生走到长安街上
那时胡耀邦刚死
他是中国拨乱反正的大将
他是改革开放的旗帜
我这一生将他当成了崇拜的偶像
我没有像董存瑞那样
托起炸药包炸掉桥梁
让敌人的桥头堡飞到天上
我没有遇到美国鬼子
所以也没能像黄继光那样
面对敌人机关枪献上我的胸膛
我也没有刘胡兰那样的机会
把头颅献到敌人的铡刀口上
但我遇上了胡耀邦之死
为此气坏了我的亲娘
我在一九八九年进了牢房
原因是纪念胡耀邦
我被通缉而成了国家要犯
原因是我来到了长安街上
我组织学生声援反腐败的运动
罪行彰显在中华大地上
我于是就进了牢房
我母亲的希望变成绝望
10
历史从来就是这样荒唐
知识分子
这群敏感的动物
总在历史长河中最先遭殃
他们喜欢引经据典去评论眼底的情况
把这些看成是他们本分的忠良
胡耀邦究竟应该算一个什么人物
一九八九年四月
他无声无息地走向死亡
我对他的崇敬是源于党中央的主张
或许说得更势利一点
他让我的母亲
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
将新被子铺上了那张旧床
为了扶我们兄妹上学念书
母亲的棉被
已经破烂得像筛眼一样
那稻草做的草垫
在床上发出霉臭的气息
令人心慌
胡耀邦搞了一次棉被赊销
对于母亲
这无疑是第二次解放
伟大的胡耀邦呀
他竟然知道落后的贵州农村
农民们大多席不暖床
知道百姓的饥号
和那数星星数月亮般对棉被的渴望
我的父亲那时是生产队干部
他说这要感谢胡耀邦
如果不是胡总书记寅开金口
冬天还真不知会怎么样
我那时已经是人民教师
也无法让我父母安康
我只有感谢党的好领导
他居然明烛般照亮
中国农民那寒冷幽暗的冷床
一九八九年,他死了
据说是因为反腐败遭到迫害
据说是因为担心国家经济崩溃而死亡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
我一点也不崇拜
后来被人们认为是学潮领袖的
方励之和王若望
我也不崇拜王丹,吾尔开希和柴玲
我犯不着为这些我不认识的人
去随旁附唱
我卷入学潮是因为我的亲娘
她一听说胡耀邦死了就泪眼汪汪
他不知道她离党的总书记多么遥远
但她执着地认定
送她棉被的是胡耀邦
这是中国人最朴素的感恩思想
中国农民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模样
我那时身患重病
从那座叫凯里的城市
回到了我那白云飘绕的故乡
我的顽劣的个性已经彻底改变
懂得了心疼我的泥土一样朴素的亲娘
我娘害怕政府追帐
因为她知道人们在批判胡耀邦
我的经历了文革十年风雨的亲娘
知道中共的政治运动是什么模样
我们隔壁的杨大爷
害怕被斗争而抱石沉塘
那是一位健壮的男子汉
政治运动压垮了他的脊梁
还有供销社那位胡大叔
饮下敌敌畏自杀身亡
如果有人上门逼帐
到底会有多少人
会跟着刚刚死去的胡耀邦遭殃?
11
我的母亲想不透这许多国家大事
她老是对着我露出满面忧伤
我于是抱病回到了凯里
我又一个人跑到北京天安门广场
我准备借钱为母亲还棉被帐
但我想看看
北京到底是什么样
我在天安门广场灵魂
被时代的利剑刺伤
那满眼的汉字全部闪耀着
爱国主义的金光
我再也不用去找什么大人物
去听他们阴谋或者阴谋的主张
我把身上的钱全部送给了北京的学生
看他们如何与腐败者抗争
戒严的三十八军开到了石景山一代
许多士兵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我不敢相信“万岁军”就在我面前
从石景山归来我便向贵州撤退
我留在北京干什么呢
我又不是北京的学生
那时我新婚的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不会与抗美援朝的英雄部队成为敌人
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这是八路军与伪军的多次约定
可是我那些好事的同学
那些美丽的女孩
还有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
他们不让我全身而退
我一回到学校就被他们包围
他们异口同声要我为他们讲讲北京
讲讲静坐,戒严
和国家会不会发生战争
这是一群胡搅难缠的家伙
他们在欺负我的善良
他们甚至不允许我去食堂吃饭
除非我将我的所见所闻向他们细道端详
见我犹豫着不肯开口
他们有人就骂我娘
这是一群十足讨打的畜生
老子七岁偷枪八岁偷炸药
要不是娘的教导
我怕我会不敢将他们的头颅拧下?
可是那些女孩子巧舌如簧
她们对北京的消息万般渴望
我不知道如此美丽的女儿家
心里所想知道的竟如此荒唐
她们骂退那些骂我的娘的男生
把我当成英雄捧在她们心上
一个个都在问我北京的情况
就像如果我肯开口
她们马上会跟我入洞房一样
这是一笔人生的糊涂账
从小就让人害怕的坏男孩
现在已经变得只爱自己的母亲的我
就被她们推到了惨遭通缉的下场
12
我的母亲对这一切根本不知道
她生下了一个糊涂而又自以为是的儿子
这个儿子让她的心灵不断受伤
公安机关到处追捕我的时候
晴天霹雳再次炸塌了她的心房
接着就有许多谣言,说我死在了枪下
说我走投无路已经自杀身亡
说我跑到了国外
说我被抓进了牢房……
我的母亲一个人跑到高高的山顶上
望着天上的太阳泪眼汪汪
她哭哑了嗓子流干了泪
在种种谣言中
心里遭受着无法言喻的创伤
我永远无法承认我真反党
更无法承认我有阴得颠覆国家的主张
一群群男孩一群群女孩缠着我要我讲话
我才讲了我眼底的一些事情就会如此遭殃
我从小就愿意为党去死亡
为此我偷偷溜出学堂要报名参军到中越战场
我不怕死但绝对不当汉奸卖国贼
为什么要在我善良的母亲的额头
刻下她的儿子是“反革命”的字样
我于是不顾公安人员的追捕
跑回家里去见我的亲娘
我家里养的狗不知道为什么像通了灵性
那天为迎接我居然跑到了一公里之外的地方
我看到熟人见了我就慌忙避让
就像见了瘟神一样
我去偏要和他们打招呼
表明我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匪徒
我的一生从来不沾人血
也不是杀猪的屠户
乡亲们问我是不是被通缉
我回答他们说:
“没有,被通缉的人与我同名。” 13
我的老狗欢迎着我
向前跑一百米又向后回头
他迎着我欢跳又欢叫
我不知道
这畜生为什么会给予我那么多亲热的问候
它跑到我流泪的母亲的面前叫着跳着
尾巴摇得像三月天的风筝高高飞舞
我的母亲顺着狗跑过来的方向抬头张望
我就站在离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那天天上的太阳格明亮
风儿静静地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我望着母亲叫了一声娘
竟然没有改变她迟疑的目光
“娘,我回来了,我是您的儿子
我没有罪
没有罪的人不会轻易死亡或者进牢房”
我看见我娘突然跪在地上
她在为我的出现答谢上苍
那条老狗在我和我娘之间欢蹦欢跳
一条尾巴摇得像要飞离它的身上
我急忙上前扶起我的娘
我的善良的娘呀
她永远不知道人世多么乖张
“公安局把你放了?”我娘问我
“公安局不会抓我。”我对娘说。
“儿呀!你不要骗娘了。”
我娘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娘,如果公安局要抓我
“我还敢回家?”我骗我娘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怎么样
我让怀孕的妻子请假回到我的家乡
我和父亲一起唱洪湖水浪打浪
也不管谁会对我动刀枪
我在我娘面前宽慰我娘
假如我在她前面死亡
让她不要为我悲伤
就像从来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一样
每一个母亲的儿子都会死去
就像我奶奶过早地就死了三个儿郎
母亲告诉我奶奶正卧病在床
我七十三岁的祖母
已经到了她人生的最后时光
她每天都在将我想念
心里有说不尽的忧伤 14
那时,我的外祖父已经去世
我的祖父也早暴病死亡
我的伯父前些年死于车祸
一个家庭接连出现了许多灾殃
我于是先拜望我的祖母
我到病床前轻声呼唤“奶奶”
她问我是不是已经死亡
她知道我还真真切切活在她面前
就说像是天上突然落下了太阳
我向祖母保证公安局不会抓我
因为她的孙子真的是个好人
她说吉人自然会有天保佑
虽然我儿时做过很多淘气事
那都是老天爷能够原谅的顽皮
我的就要告别人世的祖母
让我陪她说了一个通宵的话
我的怀孕的妻子与我陪坐
我的性格
我祖母说:只能由他鼻子直
祖母要告诫我妻
不要在我心烦时惹怒我
母亲自然也陪着我
和奶奶说起我儿时的时光
我的出生让全家人欢喜
我的顽皮让全家人遭殃
祖母又说起她几个饿死的儿子
说他们要都活着
还真不知要给徐家惹多少祸殃
她们说到开心处就开怀大笑
多日不进水半的祖母
居然吃下了很多点心
我想如果不是多日为我哀伤
我的祖母绝对不会在一九八九年死亡
我的父亲决定让我出门躲避
他不像我的祖母和母亲
会被我几句假话就能欺诳
他害怕公安人员当着我祖母面将我抓捕
这样会让我祖母立即气极而亡
我于是只好拜望了寡居的伯母和外祖母
再次逃亡于遥远的他乡 15
我的母亲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连夜为我浆洗衣裳
她的手发着抖身子也发着抖
说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去洗那又臭又脏的衣裳
父亲理解母亲的心情,说:让你妈洗
就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讲
我提议让我们父子对饮几杯酒
人生自古充满哀伤
不要用消沉的态度去气坏我娘
我的父亲是好酒量
他举起酒杯,说
“儿呀不管将来事情会怎么样
“我们也是父子一场
“千难万难留一条命
“将来回家伺候你娘。”
那一夜天上闪着星光
苍茫宇宙据说永远是这个样
毛泽东死了
天没有掉一滴泪水
胡耀邦死了
苍天也没有一点哀伤
谁的死能够把宇宙改变
谁的生又能使宇宙惊慌?
我喝酒醉的父亲告诉我
天苍苍野茫茫天若有情天也老
这世上千万不可丢下的
只有我的亲娘
而父亲的娘
我的祖母早已卧病在床
上天不会留给她老人家多少时光
人间不可缺少了正气
缺少了正气的人间和野兽就没两样
“儿子,你没有反革命
“你只是反贪官
“风波亭上岳元帅死于‘莫须有’
“你也不要哭哭啼啼牵挂爹娘
“如果皇天要送你上路
“我会把你的尸骨埋葬……”
送我出门的父亲说
我们加快脚步
把母亲拉在离我们一百公尺的后方
我无法理解父亲所说的正气
我只是被那群群男生女生逼着
和他们讲了我看到的事情
我要等我身后的娘
告诉她我不久就会回到她身旁
我不想成为烈士
我为什么要丢下我娘
人性到了最脆弱的时候
谁还能走进八年抗战的战场?
我不需要丢下我娘
去为腐败分子殉葬
腐败由他腐败
我哪里管得了谁存谁亡? 16
我的母亲
她拉住了就要离家的我
“娘不哭了。”母亲说,
“娘的眼泪流干了
“声音哭哑了
“娘哭不透这个世界的一切
“娘留不住将要失去的一切
“大人物们都死得
“娘也不在乎你是死是活了
“娘顺了你的心愿
“你想走多远走多远。”
我想起了老子的那句话
两千年后
它重重地砸伤了中国人的胸膛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但是我的娘
她把烈马一样的我紧紧收缰
我到底要为谁去赔命
又为谁去惊慌
天下母亲的心
怕都会与我娘一个样
我要彻底粉碎我荒唐的人生信仰
做个亡国奴也比莫名其妙的负罪逃亡强
二十几个王朝都夸张地成为历史笑柄
一切的恶
终归会趋于消亡
我真的彻底改变了人生态度
如果我能够
我会将人类的神经重新根植
让大家都像机器人一样
没有思想
没有灵魂
记不住过去
不思考现在
也不展望将来
让那些千难万险中觉悟过来的民族都腐败
像一摊臭肉最终烂掉在地球上又何妨?
娘的心
我永远都读得懂
娘心里只有儿女和别人
从来没有她自己
我们经常将娘比作祖国
或者把祖国比作娘
这样的比喻
抒写的是游子的离恨
而我不想当游子
我只想守着自己的亲娘
可是我要离开她了
是她作孽
还是因为我真犯下了滔天罪恶?
17
临产的妻子需要母亲照顾
我知道母亲如何看待妻腹中的胎儿
如果我真的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那我未出生的孩子
就是母亲疗救眼泪的良方
母亲在心里盼星星盼月亮
盼望孙子来到世上
可是我已经顽劣到了顶点
她也不知孙子又会怎样
人生最难舍去的百年心病
是亲情和爱情变奏的复杂乐章
我的母亲对儿子不再抱有希望
她无法主宰我的生存和死亡
她和我妻子谈起了徐家的男人
从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一直到我
我们都不是什么好种
欺负女人而性格暴躁
祖母和母亲为男人流泪也为孙子流泪
这是前世做的什么孽她们一直不知道
母亲说得妻子直流眼泪
可是母亲还要说
父亲提醒母亲别让儿媳妇流泪
那样会气坏儿媳妇腹中的孙孙
我不知道母亲那时因为什么停住了口
婆媳二人又凭什么度过了那段时候
一九八九年十月
我的儿子加入了我的家庭队伍
这个小婴儿实在是那样的精神抖擞
他浓眉大眼身体健壮
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动
我被母亲召唤回到儿子身旁
母亲觉得到了让我回心转意的时候
她不停地说小家伙长得真像我
连吮奶的馋相都和我一模一样
还有那双一点也不畏光的大眼睛
也像我当年出生的时候那样
只是模样比我长得英俊
手脚也比我粗壮
我的母亲对她的儿孙
具有谁也不可以剥夺的话语权
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
守着她不会说话的孙子
一直把她的心里话说到天亮
又说到太阳西落
那个小家伙实在讨人喜爱
才不到二十天
就会“喔喔喔”地将我母亲回应
喜得我母亲心里充满说不尽的欢乐
这就是一个中国母亲的命运
为儿孙操劳
又为儿孙去承担所有过错
我的母亲又对我的妻子将万千好话讲
说我儿时护卫我母亲
就像小狗护卫主人一样
那时谁都不敢招惹我的母亲
因为我像狼狗一样护着娘
娘说:女人都是儿子保护的对象
我的生了儿子的妻
也会得到儿子忠诚护卫的风光
她还说我的父辈如何忠于我的祖母
徐家的男儿
护卫母亲都真像忠实的豺狗一样
我那死去的四叔
保护我祖母常常是刀子见红
他如果长大了保不准是个杀人犯
但是他对我祖母的忠诚实在是世上少有
于因我的祖母经常将他叨念
在他死去三十多年后
在我祖母临终前
也还将他的事迹向后人回顾
18
我的祖母在我儿子出生前一个月死亡
那时我逃难异乡
乡亲们都来为祖母送葬
公安人员却没有来打扰祖母的灵堂
我听说许多公安干警
其实都不愿将我抓捕
他们抓我完全只是为了走过场
但是我还是不敢去给祖母送葬
也更不知道我的祖母
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亡
那时中央发出了彻底反腐败的号召
胡耀邦终于没有白白死亡
我的父亲说我一定可以被平反
因为反腐败的愿望终于感动了上苍
父亲是个喜欢预言的男子汉
他心里想着他的预言
高兴地将我新死的祖母埋葬
接着是我儿子的出生
喜事就充满徐家的厅堂
全寨子的乡亲都赶来送鸡送蛋
要把那母子俩养得白白胖胖
亲人们到处传扬着反腐败的信息
说我终将会重见天光
这些社会地位低贱的农民
只是为我高兴得发狂
他们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反腐败
只因为我被通缉而希望
我平安回到家乡
纯朴的乡情和亲情
都不源于什么伟大理想
还是高尚的人性组合
没有任何夸张似的狂妄
好斗的我其实并不乱斗
我也全力回报过我的家乡
祖母死了
这又有何妨
毛泽东,胡耀邦也都一样
永别了他们热爱的中华母邦
如果说生与死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趁着生前留给人间
一分刚正一分善良
那一百年以后或者一万年以后
会有人再接受你心中那美好的理想
这不是什么乌托邦
做够了野兽的人类
心里会时时记起那纯善的天良
这一天我心里突发奇想
抱着我刚满月的儿子
我们来到了我祖母的坟堂
两个月前还在病床上
和我讲徐家故事的祖母
她已经长眠地下永隔天光
我怀中的小家伙睁着眼睛把我张望
他是那样的稚嫩和可爱
无法知道我心中所想
他永远也不知道这地上和地下
他的亲人们有着多少血泪和荣光
他是一个异常可恨的坏畜生吗?
他辜负了所有亲人对他的殷切期望
那时我在我祖母的坟头上
一点也没有将我怀抱中的孽种预防
我像九泉之下的祖母说我的心事
说我永远要在这人世上心存善良
我还迷信地挚爱着我的祖国
这是我的母邦
我说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我的民族
祈祷祖母在九泉之下安心的将眼睛闭上
我怀中的小家伙一点也不哭
他安静得就像一只小白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