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濂篆刻评改选例
“书者散也”,杨祖柏刻。此拟古玺,刻得浑穆沉厚,旧气蔚然,或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毛病让你挑剔,达到了一般意义上的好的标准。但是如果用更高级的特殊意义的好的尺度来衡量,此印的优点可能恰恰又是弱点。一是此印太“乱真”,与真实的古玺太接近了。如果在学习的初始阶段这是非常优秀的答卷,但如用创作标准考量,似乎就缺乏作者个人创作观念的介入,齐白石论画,称“不似欺世,太似媚俗”。其实篆刻的道理是一样的,完全没有古玺意味那是“欺世”了,而太象古玺也是一种“媚俗”了。篆刻拟古贵在似与不似之间,而这“不似”,就需要作者个人独特的理念、设想乃至个性语言的介入。二,此印文字的线条、形态很准确,我觉得儿乎就是铭文或字书的原型。不是不可以,但是各文字在它们原来的铭文中有一种上下左右关系的照应,浑融自然,而此印现在似乎在这一点上还不够:“书者”二字太正,“也”字则过于倾斜,四字的整体感不太和谐。四字从字典里取来应用,尤其是“也”宇,似没有经过重整,有简单“抄书”的感觉。三,此印的文字线条浑厚感是有的,也就是我们说的可与古玺乱真的因素之一。但是与古玺元区别,与“当代”合拍的线条刻凿感却相对缺乏,也就是我们说的锋芒感、刀味稍缺乏了些,而这是作为篆刻“创作”,特别是当代篆刻创作不可忽视的因素。“金玉文章出少年”,杨祖柏刻。这是将军印的套路,刻得挺好,线条沉着、挺健,走刀泼辣。以将军印的审美来衡量,就是觉得恣肆还不够.似还可以更为放浪大胆一些。具体说来,我觉得可以有几方面的改变:一,三列的分布不必整齐、可以有点穿插、错落。二,线条轻重、粗细的变化还可以强化,不要太一律,甚至也不要笔笔到位,笔笔沉实,在整体沉实的前提下有几笔尖细、轻薄、不完美全更生动。三,文字的结体可以更不“规矩”,同时注意到线条方向性的不同。比如“章”的横画,距离可以疏者疏、密者密,更不均衡些,方向则可以略作上仰下俯,不这么整齐;而最下一横可以提上去,然后左右两端折下,以与“玉”、“年”的下横有较大的区别。又比如“文”中部的一横二竖改为空叉的两条斜线,打破横直线太多、太整齐的感觉。四,“章”的中竖似还是上穿,连到“云”部为更好,这倒是更“规矩”一些了,但是目的不是为了规矩,而是审美效果的需要,此竖连上去,“章”字才紧凑,上部才不悬空。
恣肆、放浪其实未必是随心纵意的结果,我们基因中未必存在恣肆放浪的元素,任所至出来的结果往往倒是整齐、规律。恣肆放浪可能需要更用心的“设计”,因为它不是真正的随便,而是一点一画、一颦一笑的恰到好处,正如有些艺术家看似乱蓬蓬的头发,其实经过非常精心的打理,是高级美发店的高价产品。
“武当山记’,杨祖柏刻。此印刻得很大气,有点黄牧甫的意思,但气势更盛,气魄更大。文字间的不平正,略作俯仰,也强化了作品的跌宕感。以线条论,可以看作从黄牧甫出但更率意,是一方相当不错的作品。
“记”字的右半是“己”其实在大、小篆中,“己”上部都是作方形的处理,而现在作“乙”状,以严格的文字学标准,可能是不合适的。但是如果严格遵守文字标准,“己”部作方形处理,四字的意味统一了,严瑾是有了,却可能审美效果、视觉感受会不如现在三分一圆更有趣。
篆刻是一门非常受文字限制的艺术,有的文容易出效果,有的文字实在出不了效果,于是我们便面临这样的选择:是尊重文字的严肃性,还是服从艺术效果,允许对文字作适当的改动?我明白篆刻是视觉艺术,如唐朝张怀瑾所说:“唯观神采,不见字形”(《文字论》) 是宗旨所在。但是文字的难度也许不是艺术效果的助推剂。却是艺术高度的维持力。文字限制固然是篆刻的难度,但有难度才有艺术作品的高度。如果文宇可以随意杜撰,篆划的难度降低了,操作的方便性提高了,我觉得会难以维持它品位的高度。
三十年以前更苛刻,那时候还有大小篆不能混用等等的说法。我曾经在《书法导报》上与人论战,大谈“造字”,我是主张用字标准宜宽泛的一派。三十年过去了,从篆刻实际看,我算是胜利者吧。但是篆刻用字越来越宽泛,越米越自由,似又有危及其艺术高度的趋势,这又令我犹疑。总的来说,我是改良派,不是革命家,我觉得客观实际、审美需要和艺术原则都决定了篆刻用字不能不宽泛一些,但从维持篆刻艺术高度出发,又不能允许随意杜撰。那应该掌握怎么的标准呢?很难界定,有些问题还是留给更有智慧的后人解决,现在就这么做着,不争论,也许更好。当然,如果这本书还有篆刻爱好者惠顾,那我就必须郑重声明自已的态度:成人教肯和儿童教育是不一样的。我们有义务告诉成人以世界真相,告诉他们弱肉强食、大智若愚、暗度陈仓之类;而对于儿童,限于接受力和理解力,我们有义务不完全告诉他们真相,我们要尽量传达美好和圆满。因此,此书中关于篆刻文字的拙见,都是对成人—有一定篆刻基础者而言的,对于儿童—篆刻初学者,我的意见还是谨守规矩,不“造字”。
回到本印上来说,“已”作圆态.未从根本上改变字形,不会误读,而又强化了作品的审美效果,属于改良范围,因此我的态度是:投赞成票。
“左右攻之”,杨祖柏刻。此印的效果比较平。比较平末必是刻得有缺陷,其实此印很得古玺印的真髓,朴茂沉郁,线条也厚实沉着,可以说形神兼备。但是得神是好的,太拘泥于形可能反不有利。因为古玺印在当时并不是艺水品,作者缺少惨淡经营的意识,毕竟不是每一方都很精彩,甚至可以说,多数不享有太高的审美价值。古玺印是生活,是源泉,我们的创作不能不深入生活,但是我们的创作又不能不高于生活,不能不表达出明确的信息:这不是原生态的生活。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觉得首先是不求形似。不求形似的首先则是线条不要过于模拟厚重,而是着重于刻凿,要有一点运刀的锋芒。有了运刀的锋芒,“当代”的、“我”的意思就有了几分。其次,对“生活”要作一番选择,不要随便就进入就陶醉,要挑选有矛盾冲突的生活、容易碰撞出火花的生活。落实到古玺印中,我觉得就宜选择笔画比较繁杂的类型。笔画多才有比较大的运作余地,才能营造疏密、轻重、大小等的矛盾冲突,则精彩才可能出现。此印之所以平,也因为笔画太少,而且四字笔画太均衡,就不容易营造矛盾和对比,容易平庸。但是篆刻的内容往往不能由作者决定,要是必须刻笔画均衡的文字怎么办呢?那就是:第三,设法人为制造悬殊。比如此印“之”字笔画少作者处理为比较小,与“攻”字对比,效果就均衡了;如果“之”字不小,让“攻”字紧一些,则疏密上就有了一点不同,效果就更好一些。当然,这只是弥补,根本的决定因素还在于文字本身。然而,懂得适度夸张而不是截长补短、平均主义,却是作品出彩的重要意识。
“心有灵犀”,杨祖柏刻。前文说过田字格有很强烈的平衡章法的效应,因此界格中的文字继续四平八稳,作品就容易流于刻板了。此印的文字基本取平正态,但是不板,乃因为虽正而不平,如“心”的四竖,“有”的五横,“灵”之三“口”,都有长短、正鼓、大小的细微不同。同时线条的刻划也有辣度,锋芒灼灼然而不单薄,颇见功夫。而此印的亮点我以为在“有”字下部的两个曲尺形。此处作两竖、作一横一竖都可以,但都混同于全印的横、直线条,作迥然不同的曲尺形,则就有了醒目的点睛效果了。
大开大合是一种气势,是一种境界;不动声色是一种镇定,也是一种境界。按孙过庭的说法:既得险绝,复归平正。则镇定的境界也许更为老成。当然,镇定不是平淡无奇,那是要想一想后才会心一笑的幽默。
“寄长怀于尺牍”,杨祖柏刻。此印也有一点将军印的意思,但以平正出之。章法虽平正些,线条上的跌宕还是有的,有冲刀的气势,刻划上也比较锋锐,特别是一些细节交代如“卖”部横直线的交会都表现得比较精到。 此印“长”字少了一横。“长”字少一横不能算错,缪篆中有,但是少一横的审美效果其实不如多一横。现在的上下五横未免松了些,而作者将线条刻粗大概也是出于弥补的目的。但是既然需要弥补又为什么不按规矩刻为六横呢?而且作六横的话,第四横还可左向冲过竖画略长出来,则不但视觉上更具丰富感,而且也为“于”下的大空作补充。
“怀”字左右两部分,右半占一列,左半则侵入“尺”字,与“尺”并为一列。“怀”笔画繁,“尺”笔画简,自有不得不占位的苦衷。但是作者似乎并不当苦衷对待,反而适得其所,看得出心态上有一种夸张处理的“巧思”。将军印中文字错落的例子不少,确实有不凡的效果。但是我觉得这种错落、这种巧妙以不“明白”为好,表现得不明白才浑成、含蓄,因此“怀”字左右还是宜紧凑些,至少要让出一线以让“尺”字粗壮,或者才自然大方。似作者现在这样,用意太明显,将“心”太明白地与“尺”合为一体,反而不老到。篆刻的道理同于生活的道理,糊涂才是老到,事事要表现得明白,反而是稚嫩的象征。
“一生乐此无悔”,杨祖柏刻。此印和“金玉文章出少年”一样,也是拟将军印一路。两印比较,我更肯定此方。因为此印轻重、疏密、大小反差更强烈,效果就更见跌宕。从印面实际来看,“乐”字线条上细下粗,上细又分为左右细中间略粗;下粗则中横中竖粗,两端下脚略细,应该说都很精当,是全印的亮点。“晦”字左部的破边也处理得坚决、肯定,而“每”部右下脚轻微往下一折,情致的微妙就出来了。
此印的不足我觉得是“一”字太轻细了。此也许未必是作者的失察,也许正是作者希望不主故常,以反常求得更奇宕的效果。然而凡事都有个度,“一”字本来笔画少,再用全印最细的线条来处理,则似乎就过度了,使得右上角过于空虚,影响了全印的平衡。所以,不主故常是可以的,也是营造精彩的重要手段,但此处如以全印最粗壮的线条为之,就不主故常得有道理了,在分量上比较合适,而在视觉效果上则更有冲击力。 {:6_167:}金玉文章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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