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徐公”借戏说人
徐城北的“说戏”是有来头的。自幼跟祖父瞧戏,又出身记者世家,多与梨园名角耳濡目染,虽无心插柳,却又命中注定在专业剧团当编剧搞研究,一干15年。写过剧、论过戏、出过专著,但如同人们称他“城北徐公”,并不因其貌得名一样,他的杂(涉猎广泛)、散(散论闲文)、玩(把玩品味)成就了他的非专业写作,更多了读友。于是一发不可收,越发信手拈来,在若干“三部曲”后,开始“五指连弹”。这不,就有了被他称为私人记忆的5本“说戏”。其实,书中不只说戏,也说人说事儿,这或许正是读者想看到的。
在梅兰芳家磕头
接触的“角儿”多了,既高兴,也麻烦。高兴是我能集中认识这么多的名伶,麻烦是他们彼此都有些互不服气。思想很久,最后想出办法。因为我工作的是京剧的国家剧院,其第一任院长就是大名鼎鼎的梅兰芳。他离开我们50多年了,但当年我作为中学生看他戏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相信与他同过台的后辈对他的忆念更深,在他的精神感召下,那些不甚光明的东西就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我何不专心研究一下梅兰芳呢?他既是我们的前院长,更是今天梨园的人格神。
我当时住在西城区的三不老胡同,这里是全国政协的机关宿舍。同住在一个院的冯亦代伯伯,给我写了一封给梅兰芳第二个儿子梅绍武的“介绍信”,信上介绍了我母亲当年访问梅兰芳的过程,也介绍了我今天的工作单位。我预约了绍武,就到他们夫妇当时住的西城西旧帘子胡同的梅家“副宅”去看望了他。何谓“副宅”呢?“正宅”在护国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副宅”是解放初期以梅夫人的名义买的,专为接待老家泰州亲友或梨园子弟学戏进京而用。等梅兰芳本人去世,这房子空闲下来。等1976年闹过地震,梅夫人等便搬到了这边,并派梅家的第三代把许姬传(著名梅派艺术研究家)老人也接到这里来住。渐渐的,梅家的几个子女也搬了来,一人一面房子住了下来。当初,我第一次进入院子,一种下意识就告诉我,怎么那么眼熟?那廊子,那房檐,那台阶……怎么我似乎见过似的?回到家翻出老照相本,忽然翻出自己的一张老照片:只四五岁年纪,冬季,穿棉袍,独自站在廊下,雪花正扑进我的怀里……这时的房子,主人还是《大公报》三巨头之一的女婿,由于天津《大公报》向北平派驻了办事处,而办事处又没有现成的房子,于是我父亲(办事处主任)选中了这房子,就由《大公报》老板向房主洽谈,办事处就顺利进驻了这所房子,这也才有了我那张幼年的照片。
话说某日,我无意来到西旧帘子胡同的梅宅,进来才知道那天是梅先生的忌日。梅宅本来是准备了饭的,如果有弟子前来祭拜,就一定要留饭。但那天偏巧就没一个人来,梅家子女心中感慨:老爷子在世时,学生们几乎踩破门槛,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就世态炎凉一至如此。他们说:“城北啊,你赶上了也就别走了,先参加我们的家祭,完事再在我们这儿吃中饭……”这么恳切地一说,我也就不能不留下了。随后在北屋的西侧梅先生的照片前,摆了香案,绍武举香,子女陆续磕头行礼,男性在先,女性随后,女性中是女儿在先,媳妇在后。等家族行礼完了,才是外来宾客。先由许先生上前鞠躬,随后有梅先生早期弟子(男旦)磕头,最后该我了是鞠躬?还是磕头?我略有犹豫,葆玖在一旁说“鞠躬吧”,而五嫂屠珍则说,“给艺术大师磕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一说,我就只能横下心来磕头了……
过了几天,等我再去中国京剧院遇到其中梅派的再传弟子时,发现他们对我态度都特尊敬。我有些不解:“呦,您几位!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们笑笑:“没什么,您参加了我们家门里的祭奠,那天我们本来也想去的,还担心自己资格不够。结果一懒没去,最后都挨了骂……”当然,是谁骂了谁,是怎么骂的,我都没问,但我总觉得其中蛮有“戏”的。如果有知道的细致描述一下,必然挺好玩,当然,也许还不止是好玩。梨园当中这类事情很多,研究一下必然大有意思。
我就在这一时期,还先后访问了四大名旦当中的其他三家:程家老宅在西四北三条,离我们家咫尺之遥。我认识并熟识了程老夫人,熟悉了她的四个儿子,并逐一访问过。他们家有些隐私,我探求几次而不得。后来等我知道了其中一些,反倒彻底放弃。因为有些细节对我来说,似乎还是不知道更好。尚家我去了不少次,尤其是与他们家的张秘书搞得很熟。他们家的客厅很小,但家具都是硬木的,每件背后还用毛笔写着一个人名。我问其故,老夫人直爽地说:“等我死了,写着谁名字的,就分给他。人人都有份,既不要打架,也不要看见别人的眼热!”荀宅我结识了张伟君,她实在是个大能人,并且想“用”我整理荀先生的日记。我思索了许久,没敢接这个活。我和她的女儿、女婿也搞得挺熟。深入到他们派内或家内之中,我多少知道了他们本人本家本派的另一面。另外,中青年演员进入这些大宅门后,那神态那思想那行为那举止,就和他们在剧院时的常态太不一样了。在这些大宅门中,他们有着各自的辈儿,当然,同一辈儿的演员成就不同,这又让他们也萌生了不同表现。在大宅门中,旧的礼节比较多,也比较好玩,至少是我这个外人看来如此。总之,如果新知识分子进入工作状态之前,不先懂得一些大宅门内外的知识,否则是不容易把工作做到位的。
谭鑫培用大烟枪说戏
在谭鑫培晚年,身边是不缺弟子的。儿子谭小培,是自己的第四子。明显不是独挑大梁的材料,但也只能由他担此重任了。孙儿谭富英,看来像是有出息的,但还和富连成学戏,将来是否能够出头,那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与努力了。女婿王又宸,处处学自己。自己抽大烟,卧榻横陈之后鼻子下边焦黄。又宸不抽大烟,就用鼻烟把鼻子下边抹得焦黄,一进戏园子就忙着洗脸,好把鼻子下的那块黄洗去以为不这样不足以证明自己是谭派。此外,那时打着“谭派弟子”大旗的大有人在,有些拜过师,有些没拜师,拜过师的未必好,没拜过师的未必不好。所以在谭鑫培心里,有些打翻了五味瓶的意思,翻来覆去也定不下准主意。
谁能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呢?第一,玩意儿得真像自己,否则会毁了自己的名声;第二,他最好能是自己的家人,要姓谭,否则谭派在自己生前怎么会外流了呢?真要那样的话,自己身后就会遭人骂了。
正这时,走红却又身体不好的余叔岩请人来家里“说和”,希望能够拜师。谭鑫培心里很复杂。
最大的阻碍是他姓余而不姓谭!这可是再怎么也改不了的!今天我活着,看戏的都捧场,说起老生都是以谭派为尊的。等我一咽气,这以谁为尊就说不定了。我们家的后人中如果再没人能镇得住山门,那情形就惨了。
余托了我的熟人进了我的门儿,把打算拜师的意思说明白了。我心里不甚愿意,但来人又跟我挺熟的,不能驳人家的面子。只能借茬儿把事儿先岔过去。于是人家走了。但不久人家又来了,旧事重提,还带了姓余的好心,是非常优良的烟土,此外还有自己非常喜欢的古董,古董有限而烟土很有数量。自己有些动心,但关键时自己却又稳住了,没直接答应。然自己心思的“活泛”总让来人摸到了脉!他知道我心思“活泛”了,他以后还会再来的,他要是再来第三番的话,我总不能驳人家第三回吧?谭鑫培深深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师门”最后是要开的,最后终于有一天,他亲口答应下来,并且很主动地接受了余的磕头拜师,以及在什么地方吃饭请客,等等。这一来,余的“谭门弟子”的身份就有了。他的目的达到了。谭鑫培又想,你拜了我,我就把你搁在那里,这总行了吧。梨园内外,这样的“名义弟子”多了,你总不能要求我再教这教那的吧?真要那样的话,你可也太狠了!
余脸上总是充满笑容的,他又不断送这送那,想直接学戏的意思一点都不露,终于是师父自己坐不住了,他懂得这位徒弟的厉害,他是想让我主动张嘴!他知道我总有自己绷不住的时候!结果呢,还真让他说着了,最后是我这师父主动向徒弟提出:“我教你出戏,怎么样啊?”我后边的潜台词是:“鑫培啊鑫培,你可真不要脸呀!”人家那边回答得多有身份:“谢师父,您说我什么时候到您那儿去?您打算教我哪一出呢?”谭鑫培整个被搁置在郁闷的心情里,好久都没缓过劲来。“那什么,明天晚上,十来点钟,你到某某烟馆里找我吧……”
从第二天晚上十来点钟这个时刻开始,谭鑫培正式给余说戏了。说的是《太平桥》,不是重要的谭派戏,但其中也有讲究,真懂得的人是知道这出戏中有“深沉”。谭鑫培就给余说了这出中的一半,就半出。而且谭的身子都没下烟榻,谭就侧身依靠在烟榻之上,用一只大烟枪给徒弟指点了几下,“这儿,应该怎么怎么着;那儿,又应该怎么怎么着……”徒弟眼睛不眨地看着,心思活泛地想着,心说这几招也厉害呢,它们在其他谭派戏里也有不少的显现呢?徒弟心说,“师父啊,别看您现在惜墨如金,等我把它消化好了,就能把您门里的好东西泼墨如雨啦,到那时候,您的女婿或门里的其他人,或许还停留在用抹黄鼻子下边来证明是您的传人哪!”
就从这儿开始,余叔岩下了苦功夫,终于得到了谭门的真谛。把他从师父那儿学过的戏计算一下,一共是一出半。
在谭鑫培的身后,全社会都承认的谭派传人,却是他余叔岩了。到后来,在社会压力之下,谭小培带着虎虎生气的谭富英走进余家大门时,请余“看在先祖的份儿,多提拔提拔富英”,余倒是心境坦然,真想把从谭家门儿里学到的,还传回到谭家门儿去。但这取得与送回的一拿一送,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它需要双方的密切配合,不能光是一边起劲儿一边没劲儿。
结果呢,这一来一送没能完美完成。甚至可以说,等余后来传艺,另外的一男一女两个弟子,男的是李少春,女的是孟小冬。由于种种原因,余派的真谛,倒让女性孟小冬给学去了一多半,不仅真,而且深。
摘自《城北说戏1:京剧这玩意儿》
徐城北 著
中国社科出版社
2013年5月
{:6_167:}真够猛的,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徐氏宗亲网,我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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