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嘉宾徐勇认为中国模式已经发生变化。 本报记者 陈以怀 摄
■嘉宾简历
徐勇，1955年生，湖北宜昌人，法学博士。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研究院院长，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导，兼任湖北省政治学会会长。入选首批人文社科领域“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从事基层政治与乡村治理研究，是国内最早将实证研究方法引入政治学研究领域的学者之一，并从社会的角度研究政治发展过程，也是我国农村村民自治和城市社区自治研究领域的带头人之一。
2006年11月，徐勇教授与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赵树凯研究员共同走进中南海，在中共中央政治局进行第36次集体学习会上，作了关于中国社会主义基层民主政治建设研究的讲解。
大家知道近五年有两个词在国际上具有最重要的影响力：一个是30年的中国经济持续发展，创造了所谓“中国模式”；第二个就是近两年出现的百年一遇的所谓“金融危机”。中国模式的崛起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它的动力何在？能否持续？中国正在率先走出金融危机，那么它背后的推手又是什么呢？我想从农民理性的角度对这些问题逐一解答。
我首先谈谈对“中国模式”的认识及评述，其次是“中国模式”的主体基础，第三是农民理性扩张怎样造就“中国模式”，第四是农民理性的嬗变。
理性与惯性可释放无限能量
对“中国模式”的认识及评述现在有很多说法。我是从人的角度谈对中国模式的认识，我认为农民是中国模式的主体基础。改革开放前，中国有着世界最为悠久的农业文明，社会的主要成员是农民，因此形成了农民的行为理念和方式，也就是我们通常讲的“农民理性”。
自近代以来，中国由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但经历了曲折的历史。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才由一个农业社会向一个工商业社会转变。在社会转型期，必然会面临着大量的农民问题和农民理性，整个20世纪决定中国命运的是农民。
当然在社会转变时期，我们如何面对农民，就有两种取向了。一种是现代主义取向，这种现代主义取向认为传统农民及其农民理性是落后的，与现代理性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它无法解释一个有着大量农民因子的中国为什么能够经济腾飞。
既然无法解释，最近几年又兴起了另外一种取向，即传统主义取向，学者们把中国的成功归之于东方特有的儒家文化，所以这几年传统文化、国学就热起来了。这个取向仍然是一个传统和现代的二元对立的取向。既然传统因素决定了中国经济起飞，那么为什么两千多年的儒家文化时代，或者农业文明时代，中国并没有腾飞，而只能极其缓慢地发展，甚至处在一个停滞状态？实际上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就决定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不能抵御现代工业文明，所以我们还用传统文化解释中国经济腾飞，恐怕不具有解释力。
那么怎么解释呢？我们要走出传统和现代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我认为，我们要从人的理性这个角度来加以分析。我们知道人是有理性的，所谓理性就是人面对特定环境形成的理念和行为模式，人的理性有巨大的历史惯性和可变性。这个惯性是由文化基因决定的，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
历史惯性也有可能变形，它随着环境的变化也会发生新的转变，人在特定环境里形成的理性是不得已的选择，它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一旦环境发生变化，人的理性、惯性可以释放出无限的能量，这就形成所谓“理性的扩张”。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面对的最主要矛盾是一个全新的工商业世界和一个传统农业社会的矛盾。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就可以释放出传统农业社会和现代工商业社会都无法具有的巨大能力，它所产生的能量具有核聚变性质。
农民八大特点造就中国模式
农民理性的扩张是怎样造就中国模式的呢？改革开放造就了农民理性的扩张。也就是我们官方语言所说的：改革开放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选择。这个关键选择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想以下的关键词可以用来表述：
第一，勤劳。
在传统农业社会，勤劳不能致富。因为它受自然条件限制，你再勤劳，一年顶多收三季，像华南地区顶多收三季，到北方顶多一季。农业文明时代主要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土地资源是有限的，产品总量难以增长。
那么进入工商业社会以后，这种情况发生变化。工商业社会给勤劳致富带来了可能，工商业社会可以超越自然的限制，工厂24小时工作，它不受自然的限制，所以财富的增长总量是无限的。由于财富总量增长了，它就可能做到利己并不损人，也就是资本受益的同时，劳动的绝对收益也在增长。
在成熟的工商业社会，财富积累速度是有限的。因为工商业社会是一个人为建构起来的社会，它的劳动时间、劳动条件等方面要有各种各样的约束。农民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工商业世界以后，传统的农民理性可以释放出一个巨大能量，也就是它没有工商业理性的概念。中国为什么这30年最有竞争力呢？主要有三大经济体，世界新华人经济、沿海的外资经济和民营经济。这三大经济体的主体是谁呢？是农民。农民劳动时间最长、劳动条件最低，然后就创造了世界最廉价的商品，占领了世界市场。
第二，勤俭。
传统社会因为收益有限，没多少可消费的，所以人们的日常生活的理性是追求安全、避免风险，生活消费习惯是量入为出，第二是紧缩消费，省吃俭用。
成熟的工商业社会是以市场为中心，生产能力无限扩大，另一方面，消费迅速扩张，消费不仅不是生产的被动物，反而是动力，这就是我们讲的“消费拉动”、“超前消费”等等。人们的生活水平在增长，但是经济周期是波动的。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是农民的节俭理性还在发挥作用，储蓄优先。所以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国家成为世界上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这是让世界最惊讶的。这种节俭理性对我们今天走出金融危机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第三，算计。
农民是非常会算计的，由于资源和财富有限，使农民不能不考虑如何使自己的收益最大化。但是在传统农业社会，农民的算计主要是基于生存，以“安全第一”，即使算计得再细，你也只能过日子，没办法致富。
在西方国家，随着工商业社会的成长，商人的算计发挥到极致了，出现了“经济泡沫”。我们国家的农民还是要生产能够看得见的东西，还是要实物，他不在乎，也不懂以钱生钱。他只要能够赚钱，生产什么都行。这种算计就超出了过日子经济的限制了，财富效应大扩展。
第四，互惠。
有人说中国农民天生“善分不善合”，其实“分”与“合”都存在。但是过去农业社会的合作只是劳劳合作，这种合作1+1顶多等于2，甚至是小于2。中国的商品为什么能畅销？因为成本低。成本低的重要原因就是我们没有阶级对立的冲突在里面。更多的是劳资合作。尽管老板赚了钱，但农民不反感，因为他挣到的钱比他当农民挣得多，互惠互利。
第五，人情。
我们知道农业社会的特点是一个人情社会，它是靠人情把社会联系起来的，人情甚至大于王法。但是农业社会的人情对财富增长和个人发展没有多大作用。现代西方世界是因商人的崛起而起步的，它面对的是业缘社会、陌生人社会，它主要靠契约和中介形式维系。农民进入工商业社会以后，他没有商业理性，有的只是农民的人情理性。外出打工不是通过中介部门介绍，更多的是依靠老乡、亲友带。这是人情在现代社会发挥的作用。
第六，好学。
农业社会也是一个学习型社会，但是农民学的是什么呢？是经验。农业社会要出人头地就只有做官，所以就有了“头悬梁锥刺骨”。他勤奋是勤奋，勤奋是为了“学而优则仕”，当了官才能有更多的财富，才能压迫人，所以对财富的增长没有太大意义。进入工商业社会，农民面对的是全新的社会，只有学习才能够生存，而且这个学习具有典型的“经世致用”的特点。所以我们现在第一步是模仿式学习，第二步是选择式学习，再次就是创造式学习。
第七，求稳。
农民是求稳的，农业社会追求安宁，所以农业文明的发展非常缓慢。工业社会的人的欲望在不断增长，物质水平很高，但是幸福感在降低。因为工商业社会在横向比较，某某人是千万富翁，自己不是，他心理落差大，相对不满足感强。工商业社会不断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就有可能带来社会政治的动荡。所以20世纪，一方面是物质财富极大的丰富，另一方面人类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中国30年经济高速发展，为什么社会保持相对稳定？很重要的因素是农民求稳。
第八，忍耐。
中国农民的特点是特别具有忍耐性，因为他所处的环境非常恶劣，他只有极度忍耐，才能度过生存的危机。他要反抗的时候，那肯定是忍无可忍，所以叫做“该出手时才出手”。中国农民的忍耐力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们叫做“东方式隐忍”。
中国模式难以被模仿
中国模式还能延续多长呢？别人能不能学到这个模式呢？我的回答是学不到。俄罗斯人最佩服的是谁呢？邓小平。他们为什么佩服邓小平？就是一点，十几亿的人口你怎么养得活？苏联是没有农民的，他们农庄里的人都是拿国家工资的。所以说中国的模式是我国特有的。造就“中国模式”的农民理性在变，农民后代的思想在改变。比如说我们的勤劳，现在的第二代农民工基本上没有那么勤劳了。而且新一代农民工的消费能力不增加，但是消费欲望迅速扩张了，出现大量的“暴富心理”。
再一个是算计，我们现在还习惯于赚小钱，算小账，仍然在不惜牺牲资源追求经济效益，对保护资源又赚大钱的方式还缺乏足够的重视。
第三个是互恩，一部分暴富者缺乏当富人的修养，富而不贵，你富只能使人羡慕，贵才受人尊敬。少数的富人为富不仁，就出现了社会对立，这样就滋生了仇富心理，这样就可能出现新的冲突。
另外是人情。现在我们是兔子首先吃窝边草，比较典型的是传销，传销就是“杀熟”，为了人情而支付的社会成本日益高企。
还有一个是好学，我们现在还是实用式学习，缺乏经验，我们过去讲“摸着石头过河”。现在我们的改革要系统性学习，否则你的成本代价太高。
再一个是求稳，由于暴富心理导致了一些暴力行为，为了求稳而不敢进行体制改革，甚至回避矛盾，就是花钱买稳定。为了不上访，政府就给一点钱，造就了一大批“上访专业户”，这就增加了很多社会成本。农民理性有一些天生的弱点，特别是我们这个国家是长期被压抑的。
国民长期被压抑之后，会突然爆发出一种不正常的心态，这不利于我们把农民理性转化为现代社会的工业文明的理性。我们现在还在一个巨大的转变中，理性扩张了以后，有一个衰退期，有一个缩小期，最后还必须要有一个转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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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5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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