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银萍：巾帼不让须眉

徐卫

　第一章：惺惺相惜

　　25岁的徐银萍与潘仲骞面对面坐下相亲的时候，潘仲骞已经很不年轻。但40多岁的男人是富有魅力的，况且潘仲骞早年毕业于北师大，戴副近视眼镜，一看就是温厚儒雅之人，那气质不像通常见到的华侨。可是偏偏，徐银萍更看重他意大利华侨的身份。徐银萍此时就是一个行将沉湖的弱女子，怎么都攀不上岸。而这个男人分明是伸出援手的一条小舟，能把她从无望的水里捞上来，抖干湿漉漉的身子，重新上路。父母在的时候，曾有华侨来提亲，她不愿意，打游击出身的母亲也不愿意，她们这类母女，总是对脚下的土地有着痴情的眷恋。现在父母都不在了，成家的兄长姊妹另立门户，只留下她与两个未成年弟妹守着早已挡不住世间风雨的一个家，靠她挣的几十块工资凄苦度日。她还这么年轻，就觉得自己像个老妪，拉一辆破车，心里起了一层层皱。要想拯救这个濒临坍塌的家，只有把自己嫁出去，嫁个华侨。

　　所以，她不躲闪，直言不讳地对面前的男人说，要我嫁你可以，但有三个条件：一，你要答应供养我未成年的弟妹；二，等我出去后，也要办他们出国；三，我性子急，脾气不好，你要担待。

　　潘仲骞一点都不觉得面前这个女孩提出的条件苛刻。他也是从风雨人生里走过来，北师大就读期间就被打成“右派”，发配东北农村，文革中前妻受迫害致疯，留下三个孩子，几十年饱受身心煎熬，苦难的滋味太知道了。惺惺相惜，即便女孩最终不嫁他，他也一定会帮她。

　　况且，都是同乡，潘仲骞对女孩令人唏嘘的身世早有所闻。

　　徐银萍的父亲原是瑞安坊间小有名气的四才子之一，先在乡小教书，后任县中学校办工厂负责人，当年工宣队进驻学校，纯粹一帮小毛孩，却掌控了全校师生的生杀大权。徐父生性耿直，看不惯就说，工宣队清一色学徒工，连个正式工人正式党员都没有，算什么领导阶级。那年月，谁敢这么说话？当即闯下大祸，定了现行反革命罪，判3年，送金华劳改农场服刑。母亲闻知，如遭霹雳，懵了。她湖岭山上打游击出身，忠诚的老革命如何接受丈夫反革命的指证？披头散发徘徊一夜，吞饮化工厂的剧毒药物氰化钾自杀身亡。父亲苦熬3年牢狱之灾，却在刑满前几天心肌梗塞，倒毙于寒夜冰冷的牢房。也不通知家属，就一领破席卷了，埋了，从此人间蒸发。多亏后来狱友刑满释放，才把噩耗捎回。徐银萍与兄长去金华寻父尸骸，果然看到一个坟包垒在野山岗上，鸦鸣低回凄厉。掘开坟冢，含泪捡出几根遗骨，用白绫包了，一路走，一路呼唤：阿爸，女儿带你回家……

　　这样的故事，听一遍都毛骨悚然。可徐银萍不说，也不哭。潘仲骞在她眼神里看到复仇的火焰，心想，这个刚烈女子，将来会成大事的。

　　接下去便是旅行结婚，悄悄然去了杭州，神不知，鬼不晓，唯有西子湖见证着山盟海誓。蜜月在9天后划上句号，新郎去意大利，新娘回了瑞安。 

　　第二章：意大利不相信眼泪

　　1981年冬，旅行结婚半年后，徐银萍获准签证来到米兰。潘仲骞一介书生，虽早来一、二年，始终未能独挑大梁，银萍便随丈夫寄居在公公膝下，帮忙打理皮包店与皮包作坊生意。公公是儿子4岁就飘洋过海的老华侨，前妻病逝遂在外娶了洋人新妇。新妇熬成婆，刁钻刻薄，容不下聪明能干的儿媳妇，每每搬弄是非，弄得屋檐下人人耳根不清静。徐银萍只求快快赚钱，一则替父申冤，二来给弟妹谋个前程，哪受得了这些龃龉，一气之下搬离米兰，去了罗马，用4年打拼受气所获，买下一爿不起眼的小餐馆，取名金星。

　　心里却是慌的。做餐馆对她全然是个谜。但路在脚下，目标在前头，再难也要趟过去。她学开车，她学语言，开车撞墙，说话也撞墙，撞了墙折回来，再学。没钱，就把所有活都往自己身上揽。丈夫做酒吧算帐，她则跑堂、洗地洗厕所、熨烫餐巾、甚至帮厨洗菜来什么做什么，累得两腿打颤，步都挪不动。

　　这时已经有了3岁的小女儿，请不起保姆，就在那辆破车的提篮里躺着，来来回回见证着母亲的创业之苦。通厨房的角落有个单独的座，没人时就是女儿的床，来了顾客还得腾出来，孩子就趴到吧台边的垃圾桶盖上睡。大人忙晕了，啤酒瓶罐头壳朝垃圾桶里扔，弹回来，才发觉差点没扔到孩子头上。女儿聪慧，5岁就能接听订位电话，奶声奶气报出用餐人数。看爸妈腾不出手，小人儿也会乖巧地去收餐具，一手一只玻璃杯，付款的小碟用嘴叼着。自然也会绊倒，摔碎杯，割破手，还不敢哭。倒是妈妈心酸地捂了眼睛，把泪咽进肚里。

　　偏偏，意大利不相信眼泪。

　　餐馆做上去，钱也赚了些，徐银萍的复仇之心却日渐淡薄。经了世事又做了母亲的女人心变大了，充满慈悲忍爱与宽宥。申诉当然要写的，一封封递上去，适逢清明时代，蒙冤的父亲平反昭雪，阳光照亮父亲的新坟。弟妹也在丈夫的信守承诺下来到意大利。徐银萍实现了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第三章：两岸民间大使

　　很快，徐银萍有了第二家餐馆“长城饭店”。丈夫早就说过，她是一个要成大事的女人。“长城饭店”原是香港导演拍电影般玩出的一家饭店，在香港台湾的游客中享有盛名。后来玩腻了，就想盘出去，价要的吓人，800个米里翁（百万）里拉，餐饮界垂涎的人不少，都没敢要。徐银萍找上门，也不断价，一笔签到自己名下。曾经的导演以为撞见电影里的女大亨，被那气派弄得一愣一愣。其实女大亨的腰包是瘪的， “金星”攒下的银子对于套购“长城”根本就是碗底的水，她不过借助了银行。

　　盘下来，继续做香港台湾的旅游团团餐。“长城”不是“金星”的阵势，“长城”给了徐银萍运筹帷幄的高地，她很牛，人气比导演老板还旺盛。用餐好比大兵团作战，翻桌就是翻牌，一拨去，一拨来，动辄一天做上千多位，门前旅游巴士停了一街。出菜迅捷价廉物美是一说，更出挑的是服务超出餐馆职能，硬是拾掇出热气腾腾的一个家来。徐银萍就是家里慈悲心肠的能干妈妈。

　　罗马假日属于全世界旅人。那时节，香港台湾一天就有几十个团，要发生多少该发生或不该发生的事情啊！护照钱包被偷，无法回去，折回“长城”求助。徐银萍撂下手里的活开车带去警局挂失，去办事处补护照，还要替人安置住处。办完一圈事回来，天都黑了，女儿还眼巴巴等在校门口，暗影里哆嗦着瘦小的身体。

　　一位随团过来的单身老人，心脏病突发，送医院急救，团里没人懂意语，又是徐银萍上阵。意大利医生认为不手术难保性命，需要家属签字。可家属远在台北，就是坐火箭也赶不及。情急之下，徐银萍长途打到台北，并遵家属口授代签手术医嘱，老人得以救治。而为一个生命作了大承当的徐银萍，连老人的姓名面目都没来得及记全。焦灼地坐在手术室外等着里面的抢救，心理重压让她喘不过气来。

　　还有一次，有位老太刚下飞机就崴了脚，无法沾地，无缘观赏罗马不说，跟团回去也成了奢望。团走了，徐银萍把她从医院接出来，老太不舍得住旅店，住了也没人侍奉，就接回自己家，把孩子的小房腾出来，供吃供住，照顾起居，直至下一拨团队过来，才把老太捎走……

　　这类善事究竟做了多少不记得了，徐银萍没想过生意上的功利，她吞咽过太多的苦难，便有了相应的怜悯之心。人与人在一起，要相互温暖，她想的就这么简单。

　　那年他们伉俪去台湾，几乎签了所有旅行社出行罗马必来“长城”用餐的合约。根本不用上门去游说，都是人家揣了合同纸送到下榻的酒店来。邀请吃饭的前游客更是一顿顿排了队，吃都吃不过来。什么叫回馈？这就是。那时台湾大陆远比现在敌视，可台湾人还是把温州人徐银萍的照片刊在报页上，频频称她为驻扎罗马的“民间大使”。

　　第四章：欧洲酒店第一人

　　好一个徐银萍，餐馆正做到极致，突然出手，卖了。别人瞠目结舌，她自己却胸有成竹。做餐馆本来就是铺垫，酒店才是抱负所在。造化把她抛在罗马，就赋予她做酒店的宿命。旅游之都，酒店才是真正的摇钱树。她寻觅多年，终于在1996年盘下火车站附近的帝苑宾馆。宾馆不大，却座落在黄金地，是名副其实的“帝苑”。当年墨索里尼在威尼斯广场作臭名昭著演讲那会儿，就下榻其间，并一住两年。酒店的80多间房里至今保存着墨索里尼的卧室、写字间、会客厅以及他与女人幽会的情人房。这些房室的陈设装璜连同这个纳粹总统的汗腥口臭一并留下来，任由世界各地的游客享用与评说。

　　第二家名曰“花园”，是与“帝苑”套购过来的，原是一座危房，已经废弃了17年，房梁窗棂挂满蛛网，住了一窝四处奔窜的老鼠。事实上这栋楼是个陷井，花巨资套买的竟是无数起纠缠不清的官司，听都听不明白，仅卷入诉讼的律师楼就有六所，各掐各死磕。徐银萍初涉酒店业，与不讲规则的意大利人玩走钢丝，显然嫩了些，等到嚼出上当的异味，亏早吃大了。可徐银萍刚烈，终是不肯罢手，权当缴学费，也要黑到底，走下去。她还真敢，请了最好的律师，大把银子开路，把上家硬赖给她的官司接过来打，打了一年，终于结案。再把危楼的内里拆倒重来，只剩一个外壳，硬是倒腾出簇新的30个房间，把酒店开了出去。投资早已超过通常的几倍，意大利人目瞪口呆，不得不对杀进这个阵营的中国女人刮目相看。

　　那次查账，税务官在酒店侯了两个月，摞成一堵墙的账本翻了个底朝天，竟没找出走不过的龌龊账，悻然而归。另一次查卫生就没这么顺，偏巧局部装修，本是来挑中国人的刺，说是有碍观瞻，不分青红皂白封条停业。这不有意找茬，坏她大事？徐银萍跑到卫生局长办公室抗议种族歧视。局长声厉色严赶她走，徐银萍冷然一笑，不还我公道，我决不走，死也死在这里。意大利人哪见过这类女人的无畏，连连答应次日一早即撤禁令。

　　两家三星开下来，眼光便要顺了台阶往上跳。第三家是四星，就叫“欧洲”，与人合资，在郊区，多数是套房。第四家也是四星，堪称豪华，名曰“皇宫”，却是回马枪，杀回市中心黄金地带。罗马不是瑞安，开酒店投资动辄就是几个亿，再大的身家也拍不出这大把的银子。于是便与银行较上了劲，也与警局、税收、卫生以及内政部的官员较上了劲。今天雾里看花，明日花间寻雾，时而应允贷款，时而釜底抽薪，也握手，也翻脸，也言欢，斡旋中徐银萍身经百战，飞也似的长见识，长本事。到后来不仅酒店管理，就连设计装修也成了一把好手。

　　徐银萍踌躇满志，对自己闯荡欧洲的业绩满意。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开着名车，说着自学却流利的意大利语，在名下的四家酒店出出进进，与上百个意大利及中国员工分享她的艰辛与成功。她是理所当然的富婆，是当之无愧的欧洲酒店华人翘首，她是否可以歇下来了？

　　不！她说，我还要顶级的。做酒店没做到五星，还是缺憾，不是吗？

　　写在前面

　　在罗马，我就住在徐银萍位于郊区的那间酒店里。她每天都会来酒店巡视，事必亲躬。可见她不是或高高在上或游手好闲的老板。

　　采访却是在她的车里，断断续续，因为会被生意上的事干扰。她的车开得很溜，里面放着邓丽君的歌，不回手机时她就跟着邓丽君唱，唱得情真意切。

　　她还弹钢琴，做水上健美，穿漂亮衣服，戴时髦首饰，并且开怀地笑。于是我相信，不仅她的奋斗，她的人生也是有声有色的。这样的女人，会有故事，而且精彩。

　　来源：温州都市报  作者：鲁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