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我眼里的徐震东

（注1：此文中部分资料来自淳安县志、淳安县档案局民国档案；注2：原文两万字，曾获千岛湖纪实类征文比赛三等奖）

徐震东输赢都不怕，赢了，广撒穷困病残人家；输了，当地老财忙不迭地送上白洋。

我96岁了，当过徐震东的副官。说起浙西土匪司令徐震东啊，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见过的人就更少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徐震东，是在浙江省淳安县威坪飞源村口的阎王殿里。

徐震东当时还是陆军李宗仁营长属下的一个连长，身穿灰色军装，头戴大盖帽，腰系黄褐色的军用皮带，左腰间的枪套里别着一把六寸左轮手枪。那次是当地一位清迪娘娘的百岁生日宴。

生日宴，少不了唱戏、赌钱。徐震东是赌博高手，娴熟地做着宝，青龙、白虎、出门、正门……开宝之前，徐震东还摇头摆脑地唱着赌歌：“开啦里呆，撒啦里呆，青龙配白虎，统统都出来……”

三个小时下来，徐震东稀里哗啦地赢了600多块白洋，我在旁边看得心痒，摩拳擦掌也坐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就输了50块白洋，当时，我身无分文，紧张得直冒冷汗，两腿瑟瑟发抖。徐震东却拍着我的肩膀问：“小伙子，好胆量，哪里人呀？”

“大哥，我叫方如富，18岁，淳安县赋梓乡振家桥人。”

这样我认识了他。

徐震东赌钱为何嘎大气派？他是输赢都不怕，赢了，广撒穷困病残人家；输了，马仔一个口信，当地老财忙不迭地送上白洋。

方圆百里江湖，也只有他能这样。

徐震东参军北伐，在李宗仁手下当了名连长，26岁回乡，成为地方一霸。

徐震东赌桌上帮我反败为胜，第二天下午，就带我到他家去玩。他父亲徐鼎海告诉我，震东的哥哥3岁夭折，震东是独子。按维字辈取名，原名叫徐维仁，希望他长大后能成为一个讲仁义道德的人。后来为了去当兵，由村里的秀才改名为徐震东。

徐震东3岁学习四书五经，13岁个头就有一米六五，长得结实、乌黑，硬邦邦的，走起路来“呼呼”有声。

那年头，苞萝是全村人的主粮。金秋十月，漫山遍野的苞萝亭亭玉立，最烦恼的莫过于野猪的蹂躏，全村总是轮流派出正劳力守夜。轮到震东，第一次上山，他腰系柴刀，脚穿草鞋，身披蓑衣，左肩扛一把乌黑发亮的土铳，铳管上面悬挂着一只装满火药的牛角。

次日一早，震东下山叫来身强力壮的徐金宝四兄弟，“嘎吱嘎吱”地抬回来一头野猪，一过秤，436斤！

后来徐震东参军北伐，在李宗仁手下当了名连长，26岁回乡。回乡后就特别喜欢赌钱，我认识他就是那段时间。

徐震东烟瘾不大，平时都是抽一些低档次的香烟，抽乌烟、打药水从来不沾边。但他肉量大，一餐能吃两斤多红烧猪肉；酒量也大，早晨一般不喝，中午和晚上每餐要喝一斤多，喝的是家家户户自己酿造的苞萝酒、荞麦酒或者番薯酒。

正因如此，淳安历届政府也加大了对酿酒业的征税力度。记得有一次，淳安县长詹天觉乘坐轿子下村视察酒税征收工作，刚到村头，就遭到地痞、酒鬼的围攻、谩骂。

当时我跟徐震东也在场。詹天觉下轿向震东求援，徐震东慢悠悠地走出来，严厉吆喝道：“你们这些流氓，父母官来了胆敢阻拦，快点给我滚开……”詹天觉对徐震东说：“大哥，谢谢您搭救兄弟一命，我轿子不坐了，还是您来坐吧！”

被日军围，徐震东说：“我等生死在此一举矣……镇静者生，混乱者死。”

1937年11月25日，日本飞机轰炸到了淳安贺城水门口。

来年开春，浙江省政府主席黄绍竑顺应民情，成立了浙江省抗敌自卫团第五总队，并派王志华（淳安西乡人，徐震东表哥）回乡招募，王志华陪同淳安县长李文恺在赌场上找到徐震东，细述来意后，徐震东叫我马上去宣传发动，凡登记报名的人，每人免费用餐一天，同时发给白洋两块。

徐震东赌博赢来的钱不够发了，就给威坪街上第一大地主童老寿写信，叫他两天之内送一千块白洋过来。

短短两月，以我们西乡人为主的1500多人组成的浙江省抗敌自卫团第五总队成立，下设两个大队，每个大队有三个营，九个连，有军需连、政工队、通讯排、医务排。王志华任浙江省抗敌自卫团第五总队总队长，徐震东、徐元智分别担任大队长。我是徐震东的副官。

训练三个月后，我们第五总队的所有官兵开赴衢县、常山、江山一带开展驻防，打些零星小仗，突袭日寇窝点等。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1940年的2月14日下午，3000多名日军自浙江海宁渡江，强行登陆。15日，瓜沥、安昌等地失守。16日夜，日军又侵占柯桥，徐震东带领我们扼守的太和山，被敌人四面包围，无法脱身。

1000多个弟兄的生命危在旦夕，我问徐震东怎么办？他十分镇静地说：“我等生死在此一举矣……镇静者生，混乱者死。”等日军的步兵慢慢逼近时，徐震东振臂高呼：“弟兄们，杀！杀！杀！”霎时间，手榴弹遍地开花，机枪子弹宛如暴雨。

这次奋力突围，歼灭日军100多人。2月17日下午，我们乘日寇占领安昌尚未站稳脚跟，进行了突然袭击，日寇仓惶逃到华舍镇。

那次徐震东的火线演讲我记得很清楚：“弟兄们，华舍、柯桥已失，离绍兴至近，其不敢迳取绍兴城者，即虑我队为后患；如无我队，即可长驱直入，今安昌已克，若能再取华舍，破敌人司令部，其军心自摇，柯桥之敌，不战自退，绍兴可保，即中路之诸暨也无患矣。”

当晚8时，徐震东带领我们巷战6小时，终于攻占了华舍镇，歼敌数百，日军联军司令仓皇逃窜。民众以烈酒、香糕慰问，上峰也传来嘉奖令，犒赏国币1400元，电召徐震东，慰问有加……

生活太苦，徐震东为自愿返乡者开了500多张特别通行证，受到撤职处分。

1940年2月19日，徐震东在《新淳安报》第六版上发表了题为《徐震东率二千弟子苦战杭嘉湖——奏凯归来，告慰父老兄弟；生活太苦，函请各界接济》的文章。

文中说：“……今当子弟用命之际，恳请故乡各界暨父老兄弟姐妹们，本着有钱出钱之旨，慷慨解囊，踊跃输将。爱国家即爱故乡，如果浙东沦陷，我们的家乡何在？我们的金钱何用？……兄弟个人素来挥金如土，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既以身许国，朝夕与战神相对，生死早置之度外，更不为私人计矣！如有盗取求名，谋私人利益，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文章刊出后反响强烈，淳安县抗日后援会发动全县人民纷纷捐款、捐物，送到绍兴华舍前线慰劳。

为什么如此困难？因为第五总队是地方部队，蒋介石中央财政、武器弹药等一概不予支持，我们的后勤保障完全无法跟上。打仗有多少危险、多少艰苦，衣裤多少褴褛都暂且不论，连肚皮都填不饱，有时一天吃两餐、甚至一餐。在冰天雪地里，我们衣襟单薄，手脚冻得麻木，连扣动扳机的手指都不听使唤。

队伍撤往嵊县时，徐震东考虑到人员伤亡太大，吩咐文书方树堂，若有愿意离开部队的返乡人员，一律开具特别通行证。因为持有特别通行证的人，才能作为正式退伍，否则，火线逃跑是要军法处置的。仅仅一天时间，方树堂开出500多张特别通行证，徐震东也因此被撤了职。

竞选国大代表失利，徐震东满眼凶光：“今晚一个都不许出去，我要杀人！”

徐震东回到淳安后，被浙西行署任命为上校参议员。

这个人重感情、讲义气、有豪气，但有勇无谋，在国大代表选举过程中暴露无遗。当时我和方赞修、方乃木、徐振达等都是徐震东竞选国大代表的智囊团核心人物，目睹了全过程。

1947年11月5日，徐震东在《新淳安报》上刊登消息，宣布参加国大代表选举。当时的淳安县书记长徐荫圣也是竞选者之一，他事先假告生病，麻痹我们，其实暗中活动，使劲拉票。

12月上旬，国大代表竞选结果公布：徐荫圣得票40709张；徐震东得票28291张；王廷拔得票16101张；张葛成得票465张。

最后，徐荫圣当选国大代表，原国民党88军军长王廷拔当选候补代表，徐震东因有人举报贿选而取消资格。

这下徐震东炸了，当晚召集紧急会议，参加者都是双枪神枪手、武功高手、青红帮成员、二流子、好色好赌之徒……一字排开，杀气腾腾。

徐震东满眼凶光，左右扫射着：“今晚一个都不许出去，我要杀人哪！哪个人去杀呢？请举手吧，嗯？”

有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举手。

徐震东走到我的面前：“如富，你去吗？”

我说杀人不去的，帮着守门可以。

徐震东厉声说：“今晚去杀徐荫圣，只许用马刀杀，不许开枪，不许伤及无辜。”

当晚11时左右，我们在贺城淳安县党部包围了徐荫圣的住宅，但没有找到徐荫圣的踪影。徐震东当着我们的面，大发雷霆，将人马分成几拨，赶赴淳安各个选区砸票箱。

徐荫圣也怕的，当晚就闻信溜掉了，又通过很多人来做徐震东的工作。徐震东开始不肯接受，准备继续闹事，只要徐荫圣态度强硬，就立即干掉他。后来，徐荫圣召集威坪、茶园、港口、桥西等乡镇徐震东的支持者吃饭，凡是在帮助徐震东选举过程中的所有开支全部由他徐荫圣买单，还专门到威坪碣村的徐氏宗祠里摆了50多桌酒席，向徐震东赔礼道歉。

“儿子你去投靠**，我去投靠国民党，今后无论谁执政，好互相关照啊！”

徐震东担任淳安县自卫总队副总队长，是徐荫圣推荐的。总队长由县长兼任，徐震东掌握实权。

1948年夏天，徐震东带领我们第一分队200多人，夜袭驻扎于牛岭后村的30多位武工队员，皖浙游击支队副司令员程灿听到枪声，率队伍从三里之外赶来增援，我们只好撤离牛岭后村。

已经是解放前夕了，我们自卫总队还在苟延残喘。1949年的2月，皖浙游击支队程灿副司令员、张凡政委集中了四个连以及金萧支队一个中队的兵力600多人，包围了自卫队虞兆鑫的驻地，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劝降、火攻、轻重机枪的猛烈扫射，虞兆鑫等20多人被打死，45人被俘，其余人员逃跑。

因为虞兆鑫是县长的小舅子，徐震东率领我们连夜赶到八都，把虞兆鑫的尸体从十八里青山抬出来，召集一千多人在中山公园为其举行追悼大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徐震东流眼泪。

4月8日，离淳安解放不到一个月，徐震东收到了由中华民国行政院长何应钦签发的委任状，任命徐震东为“皖浙边区游击纵队”司令。这份委任状是根据国民党军统头目毛人凤起草、经蒋介石审核的建国戡乱委员会“应变计划”而实施的。

4月底，我在威坪碣村陪徐震东吃猪肉，他儿子徐大战陪在一旁。徐震东左手捏筷子，一口气吃了两斤多红烧肉，喝了一斤半苞萝酒。一边吃，一边跟儿子说：“大战，解放军马上就要打到淳安了，你去投靠**，我去投靠国民党，今后不管是哪个党坐天下，我们都要互相关照好对方啊！”

5月2日，淳安解放，4日成立了军管会。5月5日，徐震东派我向军管会交了29支步枪、1支冲锋枪、1挺轻机枪，同时送了一封信给淳安县委书记张铎，表示“今后要闭门读书，研究新民主主义理论”，随后便带领我们躲到青溪甘山。两天后，张铎派人向徐震东传递信息：来去自由，愿意投奔**也行，回家务农也行，一切随缘……

但徐震东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找张铎。徐大战听父亲话投奔解放军，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了二等功。徐震东的小儿子徐大胜，“文革”期间逃到安徽省农村成家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