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体育生的猝死
在高考专业课开考前十几天,高中生徐梗荣被突然带到公安局接受讯问,从此再没有走出来
本刊记者 陈彦炜 发自西安、丹凤
再有十几天,就是陕西省高考体育类考生专业课考试的日子。18岁的徐梗荣为此准备了将近6年。他的目标是西安体育学院或者陕西师范大学体育系,都是全国重点大学。班主任赵老师说,如果文化课过线,徐如愿以偿的概率极大。
但现在,这个练竞走的陕西小伙却转而走入了另一重冰冷的世界里,不可复还。
3月13日,徐梗荣的二姐徐韩英给弟弟穿上一套崭新的运动服。在一阵轰响的鞭炮声中,徐梗荣由丹凤县人民医院太平间抬出,送上一辆红色面包车。接着,这名普普通通的高中男生的遗体,由警车全程开道,回到了位于寺坪镇寺坪村东峰组的家中。沿途观者无数。
徐韩英默默地翻着日历:第二天,即是亡弟的“头七”。
当地的风俗是,下葬前后三天不能掉眼泪。这一次,一度在意这些规矩的徐家人无法做到。徐韩英回忆,当他们鼓足勇气掀开裹在弟弟身上的被子,泪水便无法收场。“青的、紫的、肿的,什么样的伤都有;还有划破的,皮肉翻开的,脚趾甲离开脚的,尸检手术的刀缝也有,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惨不忍睹。”
就看了一眼,全家老小便瘫倒在地。
徐梗荣是土葬。殡葬所需的人手、费用、车辆、物品,皆由当地政府承担。自徐的尸体回家直到最终入土,县政府派出了两个专门工作组轮班守灵。晚上12点前是一班人,12点后又是一班,每班4个人。过来守灵的都是“镇上的干部”。有些见识的村民都认得,坐在那儿的谁是副镇长,谁是副书记,谁是特派员。
不过,随着徐梗荣的“入土为安”,这些人便再也没出现过。如今,徐家那排破败房子来往穿梭的,是各地赶来的记者。
失踪
徐梗荣的死与一个多月前发生在丹凤县的另一起命案有关。
2009年2月10日清晨,在丹凤人引以为傲的丹江水边、江南大道河堤的一个亭子里,晨练者发现了一具女尸。死者彭莉娜,1988年11月10日生,丹凤县寺坪镇赵塬村赵塬组人,商镇中学高二(1)班学生。
“2·10”命案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小县城里犹如一把粗盐撒入油锅,随即炸开汹涌的浪花。奸杀、情杀、谋财害命、黑社会出没……命案被坊间以多个版本向外传播扩散。丹凤县公安局感受到了压力。
拉网式排查启动。丹凤警方倾其所有,办案力度也是前所未有,并且到了令很多民众反感的地步。短短几天内,与“彭莉娜”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人员全部接受了一次调查。
寺坪镇在丹凤县城读书的所有男生全被抽取了血样,彭莉娜所在的商镇中学、同学众多的丹凤中学,以及初中母校寺坪中学的学生们,都详细填写了一份询问表。
彭莉娜与徐梗荣是初中同学、好友。虽然徐考上省重点中学丹凤中学后,两人的来往不如以往密切,但仍有联系和接触。自然,他成为了不可或缺的调查对象。
2月9日是农历正月十五,徐梗荣和母亲、二姐一同在西安过元宵。徐韩英知道弟弟快要参加专业课考试了,给他买了一些营养品,挑了几件新衣服,吃过晚饭后送他上了最末一班回丹凤的汽车。徐韩英清楚地记得,晚上11点的时候,弟弟给她发短信说“已经睡下了”。
高考术科考试在即。徐韩英几乎每天给弟弟一个电话。2月27日,是徐韩英与弟弟的最后一次通话。徐梗荣说自己的训练和学习一切正常,而且运动成绩还有了提高,百米成绩进步了0.1秒,铅球的进步更是明显,但是跳远还不太稳定,时好时坏。徐韩英一个劲儿地鼓励弟弟,“还有时间,胜利在望了。”并承诺给弟弟再购买一些补充体能的营养品,让他安心备考。第二天,徐梗荣的手机便无法拨通了。
起先,徐韩英的第一反应是没电了,“他的手机电池不好,待机时间不长”。3月1日早晨和下午,徐韩英又打了两次,还是关机。她有点着急了,打给弟弟的同学,才知道3月1日徐梗荣一天都没去学校,这个消息也从徐的老师口中得到了证实。徐韩英开始害怕起来。
她不敢告诉父母,他们一个在大姐家里,一个在西安,都不在丹凤。徐家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后没再念书,前些年就早早嫁人了;徐韩英考上西安的大学后,家里的大小事情特别是弟弟念书、训练,就都由她一手操持。弟弟失去音讯后,她逐个联络可能知道下落的亲戚、朋友、弟弟的同学,但均一无所获。
3月2日下午,就在徐韩英六神无主的时候,她的婶婶打来了电话,说“娃被公安局带走了”。徐韩英追问从何而知,婶婶便挂断了电话。徐韩英觉得无法隐瞒下去,立即告诉了母亲曹会玲,母女俩分别于当天夜里和次日清晨赶回了丹凤县城。
此时的丹凤已如临大敌,处处可以看出“2·10”命案的办案痕迹。徐梗荣在县城租住了3年的民居已被查封,房东承认“警方向他出具了盖着大印的搜查令”。然而辗转城关派出所和丹凤县公安局,所有人都回答母女俩“从没见过什么徐梗荣”。最后一次遭到回绝的时候,徐韩英怒了,指着一个便衣质问:“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徐梗荣确实被你们带走了,房子现在也被封了。24小时问讯之后没有特殊理由就不应该再关人了!”
便衣叫嚣起来:“你是谁?你懂法是吧?我们犯法你告去。你滚!”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和狰狞的面孔,徐韩英说自己感到害怕;又感到无助,别无他法。
刑讯
直到3月4日,当曹会玲、徐韩英母女第4次来到丹凤县公安局,才有人承认徐梗荣确在警局羁押,但是“不可以见任何家属”。适逢冷空气来袭,曹会玲希望能给儿子送些衣服,再带上一些吃的东西。接待他们的警官答复:“衣服可以带,吃的不用。我们吃啥,娃就吃啥。”
自始至终,曹会玲和徐韩英都坚信儿子不可能是凶手,只是“配合调查”。事实上,无论是徐梗荣的亲戚还是同学、朋友、老师,都说他是个“不错的娃,内向、忠厚”。徐梗荣的老师说,作为体育生,他的文化课成绩确实不好,只能考两三百分,但是运动成绩很不错,是班里的“希望生”。虽然时常逃课,但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徐韩英现在最后悔的,是她并没有关注到在徐梗荣之后进入公安局的另一位同学吴明的消息——吴明是带着一身伤痛走出警局的。徐韩英说,如果当时知道这些,便能明了自己的弟弟在公安局里受到了怎样的待遇,也会赢得更多的“拯救时间”。
吴明也是体育生,很壮实。3月1日清早7点多钟,他被警察从睡梦中叫醒,带到了刑警大队。进屋以后,吴明第一次见到并经历了一系列的酷刑。在此之前,他仅仅是从电影和小说里略有闻见。他被喝令贴墙站着,然后被戴上了背铐。这时,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纪委书记王庆保来到他面前,撂下话来:“徐梗荣已经烂包了,招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吴明对于王庆保的问讯一概回应“不知道”,这招来王的怒气。他一巴掌打在吴的脸上,不过瘾,连续打了5次。吴明抽搐了一下,鼻血流淌出来。不一会儿,他又被换了一副斜背铐。警察让他跪在地上,然后把他死死地压在桌子上,生生地硬拉他的两条胳膊,在拉到一定距离的时候,用斜背铐将他铐死。期间,吴明疼痛难忍,本能的想要站立起来,等待他的是蜂拥而至的拳打脚踢,踢他的腰部、大腿,最后又在他的背上放了一块砖。此时,吴明已经不能感觉到疼痛了,麻木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就这样任人蹂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