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问题而学问”与“为学问而学问”是近代中国学人的悖论 问:那你这种选择能得到学术界的理解吗? 徐友渔:北大有个知名学者,曾公开在杂志上点名说:中国现在有些知识分子学问做不下去了,或者曾经做得很好但创造力退化了,因此就挑一些轻松的、特别容易在社会上暴得大名的事情来做。他还点了其他几个特别关心社会现实的人,比如《现代化的陷阱》的作者,不顾她最早、最系统、最深刻揭露中国社会不公正问题的事实,认为她不过是个新闻记者,没有学术修养。 我坦率讲,这说法不但非常肤浅,而且罔顾事实。我对死学问有着超出常人的热爱。但人不都是天才,能在多个领域齐头并进的人不多。可能一两年之内你还可以参加国内、国际学术会议,还可以就专业问题发言,但再过几年肯定不行。我知道学问艰辛,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后来这个领域我根本不说话了,所有邀约都不参加。这是我最遗憾的。 问:你是纯粹从学术上研究当代政治哲学呢,还是作为理论武器,用来分析中国现实?一段时间里,是潜心做学问,还是经常出现在公共舆论平台上发声,你如何做出选择? 徐友渔:这个问题,客观地说,我至今还没有解决。这种选择非常频繁。我搞逻辑哲学出身,是高度理性的人。但是,在碰到关键问题的时候,却是凭着感觉走。如果某个事件发生,没有人站出来说话,或者没有人比我说得更清楚,我就会觉得有这个义务。 问:比如什么事情? 徐友渔:比如公民权利平等的问题。“选举法”规定,代表名额“按照农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四倍于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的原则分配。” 也就是说,农村人口只是城市人口选举权的四分之一。中国农民的选举权,是制度层面上最根本的城乡差距。我就此写过一篇文章,发表于《法制早报》(2004年12月2日)。 再举个例子,张悟本事件。老百姓知道他是个骗子,肯定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政府在处理张悟本事件时,动用的却是用行政力量,这种力量是非法治的,莫名其妙的人,夜里把悟本堂拆掉了,看起来很严厉,其实却使一些人逃避了责任。比如打黑,表面上是取缔一个坏事情,实际上却带来更坏的事情,就是践踏法治。 问:你最终选择这个方向,是因为对社会的责任感,还是个性使然,一定要选困难的事情做? 徐友渔:比较准确和客观地说,自己关心公共事务,而且有时很投入,大概有这么三个因素:首先是跟时代有关,如果我在英国、美国那样的平稳社会就不会做这种事;第二是跟人的本性有关,我觉得人生应该充满热情,对是非有比较强的爱憎态度。如果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平淡、无动于衷,就没意思了;第三是我抱定一个宗旨,别人能做的事情我肯定不做,干吗一定要冲到第一线去? 形成这些原因跟个人经历也有关系。小时候家庭条件好些,接触的书比别人多。初中时期开始看小说,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天然对不幸者有一种同情。或者看托尔斯泰,古典人道主义的影响对我很深。我从来摆脱不掉,而且也不打算摆脱。 二者只能选其一的话,我可能还是略偏重社会性方面。为什么呢?我觉得做学问最重要的素质我有,就是那种对思想的洞察力。我做学问很轻松,比如我从来没有进过哲学系,甚至说句不好听的话,每天上厕所拿一本哲学书,就这么看出来了。但我觉得人生要追求全面的价值最大化。有些品质是在象牙塔里没法满足的,比如道德勇气。人在某些专业领域有天分当然很珍贵,但我觉得这未见得是稀世之宝;而正义感、敢于实践的勇气,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稀缺的。我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我既然做得到,社会又需要这东西,我更愿意做这些。 我觉得一个人只想挑一种比较轻松的、一帆风顺的生活是没有乐趣的。我有很多烦恼、矛盾和内心冲突,但这也许是一个人追求生活意义的表现。 问:华师大的许纪霖先生一直关注知识分子群体的变化,他认为这一代知识分子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从来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而是怀着想要解决社会问题的心愿,为问题而学问。 徐友渔:在绝大部分意义上我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们这代人不论自己想把自己说成是怎样,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这种动荡,经历过下乡,从基层干起,只说为学问而学问,有点说不过去。另一方面,我研究罗素,他可能是西方哲学家里面最主张为学问而学问的。我与许纪霖说的略有不同的一点在于,至少我能够进入为学问而学问的这种状态。 问: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为问题而学问”与“为学问而学问”哪个更重要? 徐友渔:这样推下去,可以得出一种很深刻的结论。 做学问是一个民族文明的根本标志,但中国近代以来遭受西方列强尤其日俄侵略之后,苦难深重。中国人由于自己运气不好,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在文明思想学术积累的层面很惨。 一般人认为梁启超这样的人多了不起,吹他的学问,我一看学问根本不行。他那么好的文采、悟性,为什么最后做出这个结果?他就是时运不济。中国这么悲惨,他要考虑国家的命运,没法专心致志做学问。我们是在整个国家近现代以来这种不幸的命运里面生存的,这种命运是我们逃不过去的。我明明喜欢为学问而学问,却不得不在某种意义上放弃学问,放到历史长河中看,实际上刚好体现了中国民族近代以来非常悲惨的悖论。 真想在这种情况下做学问的,自认为在国内干得很好,到牛津一看就知道自己其实也不行。客观地说,就算我是为学问而学问,大家以为在国内当个博导或者拿了很多国家奖、课题基金,就很了不起了,真正见过大世面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根本不行的。 其实,选择哪一头都是很痛苦的决定,这就是民族的命运决定个人的命运。想到这一点还是挺丧气的。我们这种做学问的人也有很强的自尊心,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我们经常感到惭愧。那些不懂的人看起来很风光,我们心里知道远远矮人家一头,其实心里挺难受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我在美国,也许跟自己理想中很标准的学者一样了,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有机会当一个美国人或者法国人,尽管我周围很多朋友已经很容易就当上了。 我一点不觉得他们的选择一定比我高明。我觉得一个人接受命运以后最大限度与命运抗争,才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