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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徐华钢 于 2013-1-13 22:37 编辑
细公 (小说)
作者 徐华钢
细公是爷爷的堂弟,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榨博士。据说这样称呼源于细公体格粗大。其实细公的个头不算很高,身上也不像现在城里的胖子那样肉多。但在他死去的那年,仍可称得上是五大三粗。他的手腕比我的脚腕还粗,肩背也宽阔得像门板。三年前给他捡坟①,连捡坟的师父都惊叹,榨博士的骨骼真粗大,骨头把坛子②都挤得没了缝隙!
细公半生鳏居,前妻早年便离开他改嫁给了本村的代根。由于此后细公一直未再娶妻,祖屋里的晚辈按习惯一直沿称细公的前妻为细婆。细婆长代根五岁,代根小细公两辈。村里无杂姓,称呼都按辈分来。代根的年龄虽比细公小不了几岁,辈分却同我们这代年轻人相同。我们称他为根哥,他称细公为榨叔公。
细婆一生嫁过三处人家,头处嫁在邻村樟树源的龚家,生有一子一女,男人得痨病而亡。嫁给细公后,只生有一个女儿。但对留在前夫婆家的一双儿女,细婆也总是尽力接济。而且只要家里有,她从不用担心细公反对。细公这人,不要说是接济细婆的儿女,就是床上的被褥被贼偷了,他也不会烦心。他可能仍会慢条斯理地同祖屋里的人讲着往事,打磕睡时照样直起身子挠挠后背,伸个懒腰便倒在仅剩稻草没了被褥的床上睡得呼噜震天,让屋角老树上的鸦鹊也难以入眠。
细公的独女单名茶 ,我们称她茶姑。茶姑长大后,父亲和伯父考虑到细公的过老需要为他操办入赘了一位上门女婿。年轻的茶姑性格奔放开朗,老大的人老高的个儿了仍是蹦跳着走路,嘴里还时常夹带着一些山歌,如“姐在呀房中啊,打呀骨啊牌呀啊,她的那个情哥走进妹房来呀,教妹打骨牌呀啊……” ;“大姐过捡一个,细姐过捡一双,大姐落掉铜交剪,细姐落掉绣花针,回来腰里解带结成婚。”茶姑这样的性格自然不喜欢性情怯弱,更兼发声如鸟音细微的夫婿。不久,便分给夫婿两担稻谷,一副铺盖让他走了人。对于这些,细公是随着茶姑的,就算是新婿不要茶姑,细公可能同样是这个态度。新婿临走,流了几滴眼泪,细公挠挠头说:“我是随便,茶不喜欢你,有么法。”
后来茶姑自己作主,嫁到了十几里外的邻村何家,生了两男一女,夫妻非常和睦。那时在祖屋,百分百由女儿自主择婚的,除了细公没别人。
茶姑虽嫁给了何家,细公似乎也不怎么显得寂寞。没事的时候,便会背起双手,腰里插上那支老竹根烟杆,在那条通往女儿家的路上往来。
细公除种了几担谷田,其他农作物是种得很少的。即便是种田,他下的功夫也比伯父他们要少。田坝上的草他顶多用手把一些碍眼的拔掉,而不会仔细地全部刨干净。一季禾苗别人耘两次三次,他就一次。这也可能是细婆离开他改嫁代根的原因吧!细公最为精心种植的,就是那几块烟叶地。照他的话说,喜欢的东西,就多上点心。烟叶容易遭虫,比庄稼更难种。但每年细公种的那些烟叶总会叫爱吸黄烟的人羡慕不已。远远望去,叶大茸茸,碧绿如茵。收成后,他会把一片片烟叶夹在篾网上晾晒。晒干了,再仔细给抹上些香喷喷的菜油,然后把变得黄亮亮、油软软的烟叶打成紧紧扎扎的小捆,搁进壁橱里。需要时拿出一小捆装在烟架上,用那把锋利的铲刀铲成烟丝。想吸时用三个指头把烟丝捏成小团状,装进那支用老竹根做成,足足有一尺六寸长的烟杆里,边点火边用力吸上几口。然后张开口鼻,微闭双眼,仔细回味。那感觉,就像世上除此,再无别的美事!同好者路过,再忙也要走进祖屋看榨博士在家不,闲扯上一阵,吸足几筒黄烟,有的还要讨上一撮带回家过瘾。末了还要感叹一声:“这东西,谁的都比不上你老榨的,唉!”感叹之中,不唯烟好,还有谢意,更有细公较他人慷慨且与人相合的叹息。
细婆改嫁代根后,也许是见细公一个人孤单可怜,仍旧很关心这位前夫。代根也同其他人一样,与细公相合得来。没事的时候,两人常在一起交替着抽黄烟,闲聊。年终杀猪,细婆总会着儿子把细公叫去,盛上满满一大碗肉给细公吃。那个大腕,应该足有一斤到一斤半的量。细公食量大能吃,吃完了肉,还要往汤里加满饭,直到站起身来打饱嗝。我不了解细婆改嫁之初他们三人各自的心态,但从我懂事起直到细公死,我看到的三人之间的自然和谐,总会令我诧异和感慨!按一些今天的电视剧当中男女主人公之间往往醋意很浓,猜忌心很重,像猫狗一样争夺伴侣的故事情节,就像他们三人之间的事只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并不关乎他们。
照辈份,代根也应称细公为榨叔公。自取了细婆后,代根就只称细公为老榨了。这也是两人前后之间唯一的不同。细婆在代根家生有五个儿女,个个与细公亲近随和,不把细公当外人,他们都称细公为榨公。这里面有细婆和代根历来不把细公当外人的原因,也是细公为人为事心无偏颇,不较得失的结果。
关于年终杀猪,关于大年第一锅肉汤,我至今记忆仍深。杀年猪要细公帮忙,也要他吃肉。祖屋里谁家杀猪,都会在头一天交代细公:“明天杀猪的来,别走呵。”杀年猪是乡里人家一年当中最幸福的时刻,或者说是一年当中最幸福的时刻的开始。细公自己虽没年猪杀,却总能在祖屋堂这个大家庭中体味到这种幸福。一般从过小年那天起直到大年三十,乡里人家就会开始忙着杀年猪了。这天,家庭主妇会早早烧开两大锅滚水。师傅来了,把那块油亮油亮从来不洗,不知杀过多少猪的围布往腰里一系,别上杀猪刀,细公和其他男人们就会满脸欣喜满脸幸福地呼喝着去捉猪,老人和孩子们就会满脸欣喜满脸幸福地站到祖堂两边看热闹。祖堂上那块“天地国亲师位”牌,在两根大红烛的照耀下,也会泛着彩显得欣喜和幸福起来。随着“哇哇”的猪叫声逐渐淹没在随即响起的鞭炮声和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中,满屋子开始洋溢起过年的喜庆气氛。
杀猪时,年纪和辈份都较大的细公会把几张火纸放在地上,杀猪师傅会在抽刀的同时,用手把猪颈上的鲜血一抹,洒在火纸上。那些洒在微黄色火纸上的一点一滴的猪血就像一朵朵雪月里绽放的红梅花。细公会把开满红梅花的火纸压在神台上。
脱好了猪毛,细公和几个力气大的便呼喝着把已经处理干净的猪身用铁钩挂上梯子。接着便由师傅开膛卸脏腑。然后是开边。开边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快剁出几块肥瘦不一的肉,拿到厨房去煮大年第一锅汤。据说有“鱼吃跳,猪吃叫”的说法。这大年第一锅汤需用的肉一般会足足有二三十斤,而且会是几斤几斤一块的置入大锅中。加入的是山泉水,然后用大块松木入灶,以大火熬煮上两个小时。等到肉香溢鼻,汤汁已浓,再取出切成小孩巴掌大小的肉块放入碗中,上面加入猪肝心肺片,用铁勺浇上满满浓浓的汤汁才成 。直到现在,能吃上一碗那样鲜美香甜的肉汤仍是我最梦寐的食欲。也只有吃过那种大锅肉汤的人才会知道肉原来那么好吃,肉汤原来那么鲜美香甜。据说有一次,赶上一天好几家杀年猪,细公一天里就吃了五大碗肉。细公也说,只有过年的肉汤最好吃。
无论谁家杀年猪,最需要细公做的便是清肠清肚。每到清肠清肚,就会有人说:“这个活,还是要榨博士来做!”细公虽个大力大,凡事不经心,做这事却显得细心而有条理。经他清理过的猪肠和猪肚总是显得顺爽干净,且刚好还有一丁点那个味。如果加上尖椒、生姜和大蒜,炒上一盘,吃起饭来,那就好比赶贼下坡一般。
杀年猪的过程和场面整个都是热烈和兴奋的,昭示着农家一年的收获,祭了祖,也驱除了一年的晦气。祖堂上点起的大红烛和鞭炮声洋溢着满堂的喜悦。除了一家老小,充满幸福和美意的还有那位杀猪师傅,他会挑肥拣瘦的吃上一些肉和鲜汤,再喝上两盅主家恭恭敬敬满上的小酒。临走时挑起杀猪用的家伙,一头还挂着主家送的一块鲜肉,然后哼哼着小曲飘飘上路,下一家还等着他呢!
老堂里的盛修,人都称他为七眼尺,个子高瘦,脸长颧骨高,眼睛发亮,声音如雷贯耳,还最爱说笑。真事假事有的没的编的造的道听途说的,无论何事经他的嘴说出来,即使是三个月打不出个响屁的内向人都会笑得合不拢嘴。他家也是细公经常光顾的地方。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说,榨博士偷着七眼尺的老婆牡菊。
七眼尺的老婆牡菊,五短身材,微胖,短发总会梳理整齐,拢在耳后。她看上去干净利落,说话时眼睛跟着发亮,性格也和七眼尺相匹配,外向乐观。就像一些有点派头的男客,牡菊平时喜欢把手交在身后,大步走路;每说完话,还会哈哈大笑两声,很显豪爽。牡菊也抽黄烟,细公来时三人轮着吸。细公不来,两夫妻轮着吸。细公来了,七眼尺不在家,她和细公轮着吸。农忙要帮手,过时节吃饭,甚至只要隔上三两天没见着细公去他们家,七眼尺和牡菊总会有一个呼喝着儿子说:“去看看榨博士在家不。”或说:“去叫榨博士来吃饭。”待儿子用同样响亮的嗓音应了,夫妻中另一个就会接着催,快去快回啊!
细公同七眼尺一家性格相合,来往较密,感情是有的。对于细公是否偷着牡菊,只有牡菊和细公知道。七眼尺出门在外,人家总跟他开玩笑:“七眼尺,你还不快回去,老榨和牡菊都抽完烟上床了。”七眼尺就眼一光,说:“又不融,又不损,随她和谁上床。”别人还要说时,他就说:“要是你羡慕,你给他们垫背去。”
有一年雨水多,七眼尺家的田被泥石流覆了,到别人收成时,他家一粒谷都没有。习惯粗声粗气的七眼尺也有些发愁了,几张嘴等饭吃呢!细公就说:“七眼尺,今年你的谷仓空着,我的田离你家近,收的稻就搁你仓里,吃了再说。我也省得挑。”还是那一年,有个养鸭佬,养着好几百鸭,见细公单身,人也直道,不像有些人诡计多,就租了一百二十只生蛋鸭给细公放。并商定,每百蛋养鸭人八十,细公二十。
所谓放鸭,就是赶着鸭群到已经收割的稻田里吃野食。特别是新收的稻田里,洒落在田里的谷粒很多,还有泥鳅、蚂蝗、小田螺及浮生的水藻等数不清的食物。这个季节的鸭子最肥,生蛋最多。也只有在这个季节,鸭子那张嘴的功能才算发挥到淋漓尽致。它们每日忘情地享受着田中美食,伸缩自如的头颈有如欢快的舞蹈,翘起的尾巴不时好看的摇摆着,一双脚掌就像饥饿之中的小猪崽扑在妈妈的乳头前,推动着身体快速向前。
细公硕大的身躯有鸭司令那份感觉。鸭子们在田里忙活,他把竹竿插在旁边,居高临下悠闲的抽黄烟,看风景,观鸭群。傍晚回屋时,鸭子们摇摆着饱胀的身体比绅士更有风度,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嘎、嘎”的欢歌就如得胜归来的大军。这个时候,细公总有些饥饿感,但有捡到的一些虽有点破壳却总能让他感觉鲜香美味的鸭蛋沉甸甸的拎在手中,又使他不觉得饥饿有多难过。有着许多个鸭蛋的晚餐总会让细公充满期待。
有日晌午,吃得正欢的鸭群勾起了细公的食欲,他把小竹竿系上布条,插在田头醒目的地方,然后背起双手去了就近的代根家吃饭 。吃饭也不曾耽搁,就抽了几口黄烟。但等细公回到田边时,只见满目尸首,哪里还见得到一只活口,更听不到任何叫声,只有一些轻盈的鸭毛还在天上飞!惊讶之余细公想,遭黄毛狗了!
黄毛狗是一种野豺狗,成群结队活动,细公一生当中见过多次。但这种赶尽杀绝的场面,他也是第一次目睹。细公说,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听老辈人讲过,黄毛狗在田里吃鸭,就像猫戏老鼠,追来逐去,欢快无比。只要有一群黄毛狗,再多的鸭子也别想跑漏一只。唉!一顿饭功夫,去了一百二十只生蛋鸭,那场面,看都没看上一眼!细公心里不禁有一丝感慨。
细公把一只只仍有大半截的死鸭捡起,数了数,还正好一百二十只,一只都不少,连跑出田外的都没有一只。唉!是有本事!细公又有了一丝感慨。正如老辈人讲的,黄毛狗并不把整只鸭都吃掉,鸭子只被掏空了后半截和里面的内脏及蛋黄,头颈和前半身都完好无损。这些畜生,除了贪吃,还图好玩!细公不禁这样骂了起来。当天下午,细公挑着死鸭往各家各户扔,我们家也有。奶奶把鸭肉焖了一锅汤。由于肉多,那汤真甜,我现在还记得。
第二天大清早,养鸭佬来找细公时,他还在睡觉。养鸭佬气得不得了,大叫:“榨博士,你还困觉!”细公爬起床挠挠头,笑了笑劝养鸭佬:“你别太气,是豺狗要吃,我也不想!”又说:“明年我帮你白放,不要蛋。”一边又把那支老竹根烟杆递给养鸭佬,说:“你先吸两口烟,厨里还有,我煮来你吃。”那烟杆还真管用,养鸭佬一接过就蹲在门槛上吞云吐雾起来。那天,养鸭佬吃了一大缸碗鸭肉,临走时,只咕哝了一声:“连个肝盹都没吃上。”
细公虽然单身,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从来就不孤寂。倒是许多隔了几天见不到他的人,总会若有所失不知所以。还有那些在祖屋门前过往时习惯进来找细公抽烟聊天的熟人,要是喊了声榨博士没人应,喊的人就会失落地嘟哝着:“这个榨博士,又不在屋。”白天出去,夜里回来要是晚了,屋子里的大人们,肯定会有几个去他的小屋探看过了。直到听到细公回屋的声响,记挂他的人才会“噗”的一声吹灭灯火,安心睡觉。
细公这样的人,怎会感到孤寂呢!所有人家都是他经常光顾的去处,他眼里没不顺眼的人,心里从不和别人有隙。别人以为闹心的事,在他眼里就如日出日落,天晴落雨般自然不过。他的生活总是慢悠悠的,就像祖屋堂屋顶上飘散出来的烟雾……在细公脚步所到的地方,男女老少,年龄悬殊,都爱同他说话,都与细公自然亲切。即使是在各家伢崽眼里,榨公也不是哪一家的榨公,而是大家的榨公。在我的印象中,再顽皮的孩子,细公也不会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细公就像他那支老竹竿烟杆,泛着岁月已久的亲切,飘着和缓的烟缕。我这辈已成为大人的叫他细公,这辈人生下的孩子也一样跟着叫细公,稚气的语言里透露出来的亲近,绝不亚于叫公叫婆。说到这,我又会想起细公常会因老屋里的孩子而吃不上饭的往事来。
细公个大能吃,每次都会煮上一小铝锅饭。要是米不够,他就会加上一大把薯丝掺着煮。祖屋里的人家,总会因农活忙不能按时烧饭。细公单身,比别家早吃饭是常有的事。他在挨着自己小屋的堂前有一张大方桌,做好了饭,再端上一碟咸菜,有时则是青椒炒豆豉。只需黄牛撒泡尿的功夫,那一小铝锅饭便会被细公消灭光。有的时候,细公刚端上饭菜没吃几口,便会有个几岁的伢崽爬上来,目不转睛地看他吃。细公就会问:“饿了?”伢崽就会答:“嗯。”细公就会喂给他吃。紧接着又会上来一个、两个、三个或更多。这时,细公就会停嘴不吃了,慢慢轮流着喂给孩子们吃。一口饭,再夹上一点香喷喷的青椒炒豆豉。直至看到铝锅见了底,菜也没了,孩子们才会不约而同地下桌,跑到外面继续玩。
到了阴历十一月,一年的农事大多已毕,这时的农村人也显得较为悠闲起来。在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早做好计划的各种婚配嫁娶等喜事会接踵而来,细公也将跟着进入一年当中较为忙碌的时候。不同的是,在这段喜事多多的日子里,别人是一年当中辛苦忙碌之后的身心休闲和精神放松,细公则是舒缓的劳逸结合之后的真正忙碌。长长的大半个冬季直到来年正月底,方圆十几里,忙完这家忙那家,日子紧凑得与平时慢吞惯了的细公似乎有些不协调。
在办喜事的人家,主家安排细公做的不外乎三件事:劈柴、挑水、管库房。细公劈柴,沉稳精准,一劈两开,慢吞中显得利索。细公挑水,两只大水桶上肩,三个来回就满一大水缸,且厨房地面上都见不着一滴。不像有些毛头后生,几担水下来,弄得满地都湿,总会惹得厨房师傅们埋怨。细公管库房,主家图的就是个放心,哪家主人都知道,钥匙在榨博士身上,就用不着在忙得焦头烂额的同时,还要悬心那满房的肉菜烟酒和各色礼品会挪窝。
我的童年也是在老家那座老屋中度过的,那时细公还不到五十岁。后来我随着在山下小街上工作的父母一起生活了,但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回祖屋跟祖母一起生活。平时,就连周末两天也不会放过。山下小街离祖屋有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周五一放学,丢下书包我就走了。长大以后,我也在小街上工作,但一有空就回祖屋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我进城生活。
我时常走进细公那间同他硕大的身躯不相称的小屋。儿时,大多是吵着要他帮我做些小玩意,长大了则多是到他那坐坐聊聊,或问问他有关祖屋的旧事。有时,顺手接过细公的老竹根烟杆,我也会吸上几口。说实话,那情境那滋味与那支发着暗红色光亮的老竹根烟杆一融合,总会让平常没烟瘾的我也感觉得过瘾极了。
细公是在一个雨后的日子因山路太滑摔了一跤得中风死的。大家把他沉重的身体抬到床上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祖屋里除了派去请郎中的两位后生,其他人有的站在细公床前,有的聚集在挨着小屋的堂前。大人们轮流来到床前望望细公,辈分大的叫上两声榨博士,辈分小的叫声榨叔或细公,然后就在小屋边的堂前或蹲或坐,静静守候。平时喜欢吵闹的孩子们此刻也没了声响,有的害怕地拉着母亲的手指,依偎在母亲身边;有的张大有些惊恐的眼睛不时望望似乎变得陌生了的细公。如果偶尔有谁吵闹一声,烦闷的母亲就会对孩子一声轻喝外加上两个巴掌,直至重归安静。
这种守候是无奈的,也是漫长的。不是守候一种奇迹,而是守候一种结局。山里人不怕穷,不怕苦,甚至不怕挨冻受饿,怕的就是病。穷的时候他们总会充满希望,苦时他们也能苦中求乐,受冻时可以烧火御寒,挨饿时挺上一挺也就过来了。只有病魔来临时他们才会显得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平时人们说到死,都会说:“人不怕死,就怕拖。”其实就是怕病。
足足过了四五个钟头,两位后生才请来村里唯一的郎中。因为等他们赶到郎中家时,郎中已经去了另外一家。他们只好又赶到那户人家去等。郎中给细公开好药方后,祖屋里又有另外两位后生急匆匆地去了山下的小街抓药。等抓回的药煎好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细公不能动弹,老屋里的一位媳妇用汤匙将药汁顺着他的嘴慢慢喂服,但能够进入细公喉咙的汤药很少,大多汤药都从他的嘴边溢出。
那天夜里,七眼尺和牡菊两公婆打着火把来了。先后到的还有细婆和代根两公婆,茶姑和她老公。七眼尺看了看细公,对喂药的人说:“不要喂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榨博士一世都没吃过药,他是不愿吃药的。”然后就和代根蹲在堂前闷着头吸黄烟。他老婆牡菊和细婆两个女的都掉了眼泪。灯光下,我远远看见细公的眼角也是湿湿的,仿佛有泪水正在溢下……
完
﹡注①:捡坟,人死后约七八年,皮肉无存,清理后的骨头另用坛子盛装,择地另葬。若骨头光泽好,说明坟地好,也可再葬于原地。
﹡注②:坛子,一种用粘土烧制,高约一米左右的陶坛,上面有盖,捡坟时用来盛放人骨。
2004年10月9月 创作于九江
2011年4月19日 再改于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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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和著作权归北京燕山出版社和本人所有)
作者简介:徐华钢,江西修水人,现居九江市。写过一些小说和散文,作品《细公》被北京燕山出版社收录在《收获》——“当代新锐作家小说集”中 ,并于2011年出版。同年11月,《细公》再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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